鴿子

我見到芸芸的時候,她一共只走了五步,在棋盤最邊角的地方,走上工整清晰的黑線,踩在線與線交錯的點,五步,足夠在天元間展翅,父親說,這樣的棋局,叫做無憂角。

她在比賽中停了下來,收攏潔白的翅,徬徨如一隻烏鴉,背景還在流動,評審只是埋頭,彷彿台上一切沒有發生。我看見不透光的遠處,眾生藏在帷幕之後,兩隻眼如星,滅多於明,然離我最近的是芸芸,她在燈光下墊足,怔怔矗立,棋眼正中儼然死絕的白子,正正好地留出一目棋未落。

白鍵的四個音散落排開,評審放下了筆,切斷了樂譜,只溢出未斷的弦聲。我扭頭看不清周圍人的表情,只能把芸芸瞧得分明。如果我是芸芸這種女孩,也許爸爸就不會希望我是男孩了吧,我想。

這是我所看見的芸芸,如螢火發光的芸芸,需要一顆黑棋讓步、或是多一目奇蹟的白棋,方能殺出重圍,換取一顆真正的眼,在子與子構成的線中返家。我從來沒和芸芸提起這場比賽,抑或是關於那日所見到的一切,只是偶爾,會和她提起我同父親下的棋局,她聽不懂,只能挑一些有趣的名詞問,問我什麼是假眼什麼是真眼,問我無憂角是什麼。

國中的我說,如果用很多白棋圍起一塊狹小的地,在這個城堡裡,只需一顆黑子便能破壞的眼,就不是真眼。

「那每個人都是假眼咯?」她側著頭問我,帶著一股天真的狡黠,我答不出她的問題。在我的世界裡,就算我用兩目棋創造了無憂角,也終不是這盤棋最後的贏家,是真是假,在極大的差距下,並不能扭轉什麼。我依舊是那個在同齡人面前得意自滿,輸了棋便會落淚的人。

「那這個是假眼嗎?」媽媽穿著圍裙彎著腰問。

「你看不出來嗎?」父親幫我回答,眼神和語氣都冷冷的。媽媽說,那,她去洗碗了。

酒瓶裡插的花謝了一半,想起來前幾天媽媽對桌上的玫瑰說:「這兩朵玫瑰已經要畢業了。」粉的、暗黃的。我對著暗黃色的說,她是次等玫瑰。是很尷尬的顏色,幾天前花瓣就泛黃而蜷曲,在我說完那句話後,隔天連葉子都掉光了。

我和父親下棋都不講話,與其說是戰鬥或對奕,不如說是維護一種騎士般的尊嚴,但我最終除了棋盒蓋子上吃掉的白子之外,什麼都沒有得到,這種自尊感的承受者只有自己,至少,他一直是這份自尊的持有者。

有些時候我會看到芸芸跳舞,不是極為正式的舞蹈,她會嘴裡唸著幾個詞語,在碎石子路上、小天橋,或者下過雨的操場小湖,跳、跳、飛、連、於是小草的露珠落下了,圓滾滾的,悉數換成棋子一般的東西,在網格一樣的街道佈局。

在路上,郵差能看到,野貓能看到,灰濛濛的天也能看到,但芸芸並不在意,她不轉身看我,也不看往來的任何人,像極初次見她時那樣,我亦是無法看見任何其他。她成為天地間唯一的白子,卻是以黑棋的方式出場,無比自由。

「這步棋需要想那麼久?」父親看著我手裡的黑棋,我看著他手裡的白棋。棋盤上一片空空,但哪都不是最佳,我一定還是會輸,黑與白根本沒意義。都說弱者執黑子,黑子先下,就像在一張本不公平的圓桌上給予特權,特權再多,也是弱者。裝著花的酒瓶被媽媽收走了,換上了同清水一般透明的米酒,瓶頸有一隻典型男人的手,但黝黑,骨節突起,浮在表面的青筋和傷疤交織成網,父親一手撐著頭,一手握著酒瓶。

芸芸的食指和中指是彎的,輕輕舉起的時候看不出來,像一隻白鴿,反而不像天鵝,她沒有長長的脖子,卻有受傷的足,這使她只能飛行,而不是鳧水。在雲與雲之間,矮房與矮房之上,是刺眼的,可是一點也沒關係。我還是輸了,像被太陽灼傷,只顧著落淚,現實沒有太陽,只有下午狹長交錯的影,稀鬆平常的收拾殘局。

很小的時候,父親不教我怎麼下棋,只是陪我玩,看我疊起一顆顆黑子,像在海邊疊石頭,我們拾起最特別的石頭,放置在櫃子上;看我用黑與白湊成一幅畫,展覽在磁磚上。我們不用棋盤,因為無需拉扯,那些棋子散落在各處,世界成為了一張網。他帶著圍棋書去廁所,我在折疊桌寫ㄅㄆㄇ,寫煩了就就在格子裡亂塗。

忘記這樣寫了多久,等到童年都被塗黑的時候,夜幕也低垂了。

國中畢業那年,我說我想把頭髮留長,父親說,你還有打算要讀大學嗎。頭髮長,見識短,他又說道。他教我拿起棋子,給了我箭矢,讓我以全人的方式活著,又告訴我,這一切只是為了成為一個男孩,而我成為了病人。不知孝順,只知愛恨。

在見到芸芸以前,我對於女性的所有想像來自於媽媽,她很樸素,沒有任何首飾和化妝品,唯一的保養品是帶著香味的乳液,她也沒有任何包包,因為工作怕用髒,所以只使用一個灰色的不織布提袋,有時我聞不到她的味道,她總是在廚房,被淹沒在一些柴米油鹽的俗氣裡。吃苦耐勞、勤儉持家,這八個字說的就是她。芸芸是和媽媽完全相反的人,有時候我覺得,父親是因為沒見過芸芸,他才想讓我成為男孩,因為女孩是這麼的好。芸芸有長長的頭髮,一點繭都沒有的手指,她愛漂亮,喜歡花錢在很多小事上,東西一定要是淺色的才會用,連擦眼淚的紙巾都是香的。

再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父親開始希望我成為一位合格的母親,他不再嘲諷我,說我輸棋是因為太感性、數學考不好因為我是女生,也不再不讓我穿裙子和哭泣。他希望我成為像媽媽一樣的母親,他說我這樣怎麼嫁得出去。但同樣是女性,一旦我沾染了芸芸的習性,父親就會生氣。很多時候我想,他並不是希望我成為男孩,或是誰的妻子,他只是想要控制我「去成為」,而成為什麼並不是最重要的。

我還是輸了。左下的角落佈滿了黑棋,這是我的無憂角,除此之外,皆是殘局。我不和芸芸談論無憂角,因為一個無憂角的誕生,無法象徵什麼,誰能保證,在棋局的最後,沈思與破口的尾聲中,留有餘地,突破重圍。我的無憂角是無用的,我尚未成為什麼前的樣子,父親也是看不見的。

輸象徵著哭泣來臨。我只是等待淚水淹出眼眶,無聲爬行,像剔透的蟲,以巨大的繭包裹我,連絲都是網格狀的。大雨沖走所有淚水,沒人能夠分清,哪一滴屬於我。我的尖銳劃不破任何東西,在手上握得越久,就化得越快。但這次忽然就不想哭了,如果父親給予我哭的權力,那麼真正的落淚,好像又證明了自我是無力的。

沒有人知道我和芸芸走在了一起,在她身邊,我時常感覺自己溫暖且畸形,越溫暖越畸形。她是我所能看見的唯一白子,卻很脆弱,我愛她的勇敢,愛她的柔軟和幼稚,愛我所看見的偏頗一隅。那一隅孤單,漂浮在水面上,被石子環繞,雨下的時候,就緩緩靠岸,擱淺在四年級一起玩耍的那塊沙地上。我沒有再模仿芸芸,也沒有向母親看齊,只是孤單地保留自己。

不幸的是,高三那年芸芸轉學走了。我真正成為了孤身一人。沒有道別,也沒有前情提要,世界是溫熱的,某個早晨她正式離席,我佈滿格線的世界,擠出了最後一顆白棋,吐出了珍珠一樣的東西,化為最平凡的牡蠣。雨還在下,沙地像一塊巨大的爛泥,留有餘溫,也許她一直不是我的同類,至少離開的方式和候鳥如出一轍,半點不像白鴿。我不怪她,這是她的習性。這是她的習性。我長久地在她的習性中哭泣。

仍有巨大的痛楚,因為一些鴿子飛過了天境,太陽更加刺眼了。如果說飛行是芸芸的習性,父親憑什麼不能擁有習性呢,那些我討厭的、使我畸形的習性。

我慢慢學會不哭泣,學會贏棋,芸芸的離去,也帶走了我獨屬父親的恨。或許我不該怪他,還將如此下完無數盤棋局,還得知道什麼是自己的「想成為」,但我還是像第一次見到芸芸那樣,因光亮而落淚。我聽見無憂角陷落的聲音,鼻息溫熱,媽媽說,遺忘與愛,都是一種必要,她也將我看作一種候鳥,擁有著與她不同的習性。

不遠處的鳥群,雲無法構成什麼,靈魂過重的人、率先起飛。無數鴿子中,一定也有一隻同我一起流淚,為這光亮,為那些看不清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