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盛夏,在都蘭

五歲的那年盛夏,懵懵懂懂地被父親帶去了都蘭。

「快叫阿嬤。」父親輕拍著我的背催促地說。我不滿的噘起小嘴,小聲嘟囔著:「你……你好。」正當我抬頭望向她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一隻透著血管,皺的發白,好似童話故事裡老巫婆那充滿滄桑歲月的手掌,溫柔地輕撫我的腦袋。

那時的阿嬤對我來說,只是個和藹的陌生人罷了。

看著黑色轎車漸行漸遠,被拋棄,彷彿是既定的事實。我低著頭嘗試面對離別,可淚水卻倔強地在眼眶打轉,我無法放下這沉重的心理狀態。

都蘭的夏天異常炎熱,比起鼓譟的蟬鳴,阿嬤與來買米的叔叔、阿姨們的談笑聲更為宏亮,而我只是坐在角落封著米的尼龍袋堆上,靜靜地望著天空,沒有白雲,只有一片靜謐的矢車菊藍,與一旁歡樂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不知是不是看我太無聊,阿嬤讓我在家裡隨處逛逛。

阿嬤的家不大,到處擱置著形形色色的尼龍袋,裏頭裝的不是白米就是飼料,味道並不是非常討喜,有股食物的腐臭味,和灰塵的味道,但並不濃烈,只要不把鼻子貼近袋子,幾乎聞不到。沿著尼龍袋擺放的路線直走,光線漸暗,濕氣也愈重,陰森森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會被凶猛的黑影吃掉。我拾起放在地上的手電筒,緊閉雙眼,屏住呼吸,緊握的雙手早已把衣角弄濕了一片,幽暗的空間裡,只聽得見心臟的悸動聲,我緩緩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臺古色古香的木製碾米機,看得出來已荒廢有一段時日了,機上佈滿了厚厚的灰塵與蜘蛛網,腐朽的木頭貌似隨時都有脫落的可能。對於突然出現的龐然大物,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驚嚇,而是對此產生了好奇心,這使我想起兒時父親說的睡前故事。

阿公車禍逝世後,家族的小型碾米廠日漸無人問津,阿嬤也在車禍中受了重傷,剛從高中畢業的父親自然而然成了家中少數的勞力,每天在店未開張前,搬著一袋又一袋沉甸甸的稻穀,倒進碾米機的倒穀處,將稻穀去殼成為糙米,接著脫去外殼的糙米會被送進精米機當中,經過精米機的反覆來回輾磨,糙米才成了白米,最後將白米裝入麻布袋後拿去販售。一日復一日,碾米廠的生意逐漸有了起色。但父親卻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決定去服兵役,無力獨自完成碾米工作的阿嬤,只能將家族的小型碾米廠轉型成賣米、飼料與農藥的小型批發商,那臺巨大的木製碾米機也就此功成身退了。每當憶起那臺古意盎然的木製碾米機,總能使我想起這令人感慨萬千的故事,對於父親的背影為何總是看起來如此孤獨而厚實,默默地,在心底有了答案。

每個沒有父親陪伴的夜晚,阿嬤都會睡在我身旁,講著白天與顧客談笑的內容,雖然聽著糊里糊塗,但嘴角卻微微揚起一絲笑意。我躺在黑夜的東海岸,抱著母親臨走前送給我的兔子玩偶,它的眼睛像夜空,沒有星星作伴,卻炯炯有神的盯著我,我抱著它,像抱著一條濕漉漉的大魚,海浪無聲將夜幕深深淹沒,漫過沉睡的大地,大魚在夢境的縫隙裡游過,游進岸邊美人的懷中,漸漸地陷入睡意。

晌午的日光,慵懶地凝望著我沉睡的輪廓,阿嬤叫醒熟睡的我,幫我換好衣服後,拉著我到廚房後方,那裡有扇鐵製的黑色平開門,推開門,躍入眼簾的是一片綠意盎然的世外桃源。

後院裡,除了有一片小菜園,後面還有一棵年邁的龍眼樹,呆呆的聳立著,蔥蔥蘢蘢。走到菜園中央,抬起頭,大山睜開朦朧的睡眼,徜徉在仙霧迷濛之境中。此時,她矇著輕紗,像暫息在岸邊的睡美人,而我,只是想撥開雲霧一睹她的芳容。遠處是重重疊疊的山峰,看不見一個村莊,也看不見一塊稻田,只有鑲嵌在天邊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正陽的照耀下反射出閃閃金光。山依偎著海,海映照著山,靜靜的和諧,淡淡的孤寂。閒散的心境一如人生,滔滔如海,淡淡如山,慢慢地懷念歲月。

阿嬤遞給我一把生鏽的鐵鏟,要我跟她一起挖地瓜,我跟在後頭,學她蹲在菜園的邊上,挪開壓著綠葉的紅磚,用鐵鏟翻弄著土壤。我問阿嬤:「為什麼要在家裡種地瓜?」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地瓜田裡,青綠的地瓜葉下,地瓜藤彎彎曲曲地向外蔓延,一直蔓延到她記憶的彼岸,攪動著阿嬤內心那溫馨故事。

記得,那一年,家裡很窮,家中碾米廠的苦力活,只有阿公一個人支撐著,家裡還有三個讀高中的孩子,正值青春期的他們食量特大。為了節省家中龐大的伙食開銷,阿嬤將後院的小菜園分成三等份,三分之一種著各色野菜,其餘的地則種地瓜。野菜種類頗多,有長著細長鬍鬚的龍鬚菜,有富涵鈣、鐵的木耳,也有蜷曲像條拐杖的蕨菜類,數量雖不多,卻足夠一家子一個月不愁吃喝了。

那段日子,餐桌上沒有大魚大肉,取而代之的,是一桌子嫩綠的野菜,翠色欲流。每個人的碗裡,總會盛滿熱騰騰的地瓜粥,和一顆大大的烤番薯,一股香甜撲鼻而來,夾雜著微微熱氣,金黃的地瓜塊浮在粥面上,暖暖的,引來了疲憊了一整天的孩子們。他們喝著桌上的粥,一口一肚子,每個人皆伸長了手臂,爭先恐後的夾著香噴噴的野菜,一碗接著一碗,吃的津津有味,他們沉浸在那甜蜜的母愛,好久好久。

原來,阿嬤和我一樣孤獨,在老伴奔向死亡,子女投入工作,大海環繞山脈的同時,默默地在後院種下回憶。
那年盛夏,在都蘭,我乘著濕漉漉的大魚,游進木製碾米機的一生;游進那碗甜蜜的母愛;游進夜裡的東海岸。或許,我不用再一個人望向闃寂的矢車菊藍;不用再在沒有故事的夜晚輾轉難眠;不用再在偌空的屋子裡獨自冒險。我打開門,一扇接著一扇,勇敢地闖了進去。爾後,黑夜有了繁星,大魚有了歸宿,而我——有了羈絆。

或然,童年不曾離開,只是記憶伴隨碾米機的滾動,地瓜粥的滋味,埋進都蘭山脈,隨著四季更迭,依舊矗立在東海沿岸,屹立不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