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森林

仰望灰色岩壁,她右手扣住一個可能崩碎的手點,右腳踩在極小腳點上,隨時可能滑開。心臟隨恐懼重重敲擊。在扳碎無數小岩點後,這是她勉強能夠選擇、稍微可信的施力點。跟暴露感極高的裸露岩壁纏鬥了一陣子,身體已經僵硬。此刻,在高懸的山壁上,她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以及腰際間金屬裝備的碰撞敲擊。在她身後,風、樹林跟溪谷所在的巨大空間是無聲淡漠。她小心翼翼地向上,發現一個腳點,左腳抬高踏住,左手終於抓到視線裡好抓的凸點。她的右腳離開那令人恐懼的腳點,做出平衡,使勁全身力氣,一個奮力,躍過身前卡了稍久的難關。

在陡峭的灰色大理岩上,三位女性帶著裝備與糧食,尋找固定點、安插岩楔、在岩壁上過夜,用繩子將自己固定。
費時5天,她們成功挑戰針山東壁。

如針聳立,挺拔入天的大岩壁。

〈針山東壁〉。討論版上是她們三人詳細的紀錄。儘管標題樸素,仍引發一陣迴響跟轉發。
這是繼1997年台大山社首攀、2014年中搜的三人組後,唯一一次公開成功的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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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針山東壁上,是三個月前的事了。現在的她,背著18天份的裝備,奮力攀過一外傾岩石。

「我留了東西在那裡給妳。」Amber對她說。

去年11月,以Amber為首的團隊,在中央山脈深處發現一個在台灣氣候與地形常理下,沒人見過的盆狀谷地樹林。
他們把它取名叫「迷路森林」。

「這名字是不是有點鳥。」她嗆Amber。

「不是我取的,不關我的事。」

當山中秘境,早已一一清晰與大眾化之後,任何新的發現,都讓人無比嚮往。2005年由成大山協發現,早晨有白色煙霧自大地吐息而出的「嘆息灣」;還有台大登山社所著《丹大札記》中,深藏於台灣核心的童話世界、九華瀑布、丹大西溪溪源一帶等,在登山活動熱絡、被眾多登山隊伍踩踏之後,所有的美麗跟幽靜,漸漸不復往昔。

「它不像是存在於地球上的地方」。

他們還未將這個地方公開。點開Amber寄來的紀錄時,她止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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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行程第6天,她的腳程已經算快。此刻迎面而來的,是滿布的杜鵑、刺柏跟矮灌木,堅硬的枝幹成了惱人的障礙。她在叢叢密布的植被縫隙之間前行。高山的冰涼空氣吹拂,微微滲出的汗水與體溫平衡,替發熱的身體帶來舒適涼意。白雲覆蓋著天,澄澈的空氣是灰白色。輕輕吹過的風,吹來廣大山林曠野般的寧靜。即便有輕柔風聲、自己的喘息,即便鞋底與大地摩擦、遠方鳥兒輕唱,一切仍舊是令人舒適的安靜。

杜鵑漸漸稀疏,她開始上爬到一處破碎稜線。依照Amber等人的紀錄,她將高繞過一個大崩塌,而後循一陡坡下切至溪的支流,抵達今日過夜點。面對眼前陡峭的稜線,她自然而迅速地選擇踏點以及手該抓握岩石的位置,敏捷而舒適地向上。

她喜歡自己在自己的掌握中。她能判斷路線,她能選擇手點腳點,她掌握著自己的身體,怎麼伸展收縮,怎麼用力。

在岩壁上,一切姿勢僅是為了上升跟前進。她的上臂伸展,肌肉線條在合身的衣著下起伏。她知道自己的臀腿因為束著坐帶而一定程度地展露曲線,雙腿也因攀登需要,不時大幅劈開。她永遠不會知道別人腦中閃過的所有念頭,只是在同好之間,她尚未遭遇能夠提出來的不佳對待。大家一項維持基本的禮貌,維護他們不能輕易髒掉的名譽。這個圈子不大。而對於她自己,身體的伸展、在隊友面前的呈現,一切都是合理,擺脫了所有具攻擊與侵略性的慾望跟遐想。

只是最舒適的狀態,仍然是身後沒有人的時候。那時,所有的合理跟不合理都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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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期,她從讓人汲汲於學歷與光環,並深陷昏天暗地的天龍之地,逃到花東。而後在花蓮的大學登山社,她接觸到山。

陸陸續續,她與夥伴走踏各處山岳,探索太魯閣七雄,嵐山、哈崙鐵。走踏林業史,有人哀愁,抑或追憶此地曾經的生命活力。但即便深山裡人的痕跡是那樣動人,後來她發現自己仍舊最醉心於自然裡的杳無人煙,以及因為杳無人煙而來的荒涼跟雋永。

她開始一個人爬山。

而後處於台灣心臟地帶的丹大流域、各個被叫得出名字的深山「秘境」,她或獨自,或與夥伴一一走過。她受訓,參與搜救、培訓,兼顧攀岩,開始跟著前輩及夥伴挑戰令人望之生畏的首登路線。

她在岩壁上認識了Amber。那時她們首次組合挑戰玉山東峰北壁上的新路線。那次她第一次見識Amber高超的攀登技術跟判斷能力。如此可靠而堅強。

Amber及其夥伴不斷以傳統攀登的方式首登各個路線,同時完成多座8000米高山無氧自主攀登。
她們持續探勘,深入台灣山林。

她書寫文章,倡議環境教育、台灣高山排遺與廢棄物處理的優化跟無痕、還有高山勞工產業剝削問題的改善。

她同意這些是她能夠讓人看見的,她能夠帶來的鼓勵。就算這世界看似已經不再那麼極端地將不同身分的人阻擋於各種事物的門外,永遠需要更多突破。

但此刻的她,什麼也不是。

站在破碎瘦稜之上,霧氣緩緩飄來。空氣潮濕而冰冷,白色的霧蜷曲纏繞著跳舞,這裡成為了霧的空間,但她仍能看見十數公尺外的距離。她感覺被包覆著,安穩地身處其中。

這時的她什麼也不需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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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抵達營地後,她用一根登山杖將天幕撐起,用繩子跟石頭固定塑膠布料的四個角,妥妥安設自己今晚的窩。在入夜之前的橘粉色天空下,小群水鹿開始現身。此刻,能聽見他們在草地上的腳步聲。非熱門登山路線上的水鹿,像極了山中的精靈。他們不會為了來自尿液與廢氣湯汁中的鹽分,見到人就衝來。他們不會用頭嘗試頂開一個個山中過客的塑膠臨時居所。他們維持一定距離而謹慎。一段距離外的他們行走的步伐、低頭喝水及聞嗅的姿態,優雅而令人難以離開目光。入夜後,天幕外的天一片清澈。霧氣盡散,萬縷繁星閃爍。

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看起來就像隻看似溫馴的鹿。

她長得好看。是多數人同意的好看,而她能夠藉此賺進多餘鈔票。

拿出晚餐的同時,防曬隔離小樣掉了出來。她竟然在猶豫是否接下業配。即便她已經事先確認過,這個商品未經動物實驗,生產過程中也無其他爭議,她仍認定自己應該選擇其他手段增加收入。

只是眼前的是一筆不小的金額。

她打算在山裡先給商品拍業配照,留存備用。她沒有意圖揭露她去了哪裡,只是想要在「xx天的行程,靠這罐就夠」的標語上,誠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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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登山能力以外,她柔和、為多數人所喜歡的外表,還有輕甜嗓音所形成的反差,讓她不乏追求者。

她跟Amber可謂出生入死;她們交換對於自然來自底心最深的陶醉、敬仰跟渴望;她們分享生活中的微小快樂,以及實際生活和生命靈性上的挫折阻礙。她們使用著相近的文字跟感知上細膩之處。Amber喜歡她,或者說,渴望她。但她就是沒辦法。多麼名正言順,無須顧慮,絕對的理由。她多希望自己在情愛上渴望生理女性。

不行就是不行。就像在登山安全與環境保育上,她自己有絕對的堅持。但有多少關乎愛情,關乎男性的時候,她能夠這樣確定?

吃完晚餐,鑽入睡袋,她伸手輕撫過軀體下方的傳來的渴望。

她想起兩個月前,他們仍照例在床上擁抱。

「今天有點累。」

「怎麼了,怎麼累了。」

「沒睡飽。」

他擁她入懷。

那等下回去早點休息吧。

恩。

今天可以嗎?拜託,我來就好。一下就好。

她不想他生氣難過。

他在上方推進她。她總是有所回應。雙手環繞他的頸,叫出享受,身體也本能地給予適當濕潤。唯一一次,她嘗試過無所回應,半像個死人似的接受。她發現她無法承受他的沮喪。她想勝利,又不想勝利。她從來不能夠看見親近人的苦痛而不覺愧疚,特別是當下她就能避免任何細微不滿的任何時候,即便是關於她不合他的意。

只是進入。不費力氣。足夠濕潤,就從不真正受傷。她如何能夠小氣?

她想起他會問,晚上想吃什麼?

「想吃阿嬤簡餐或傳滷味嗎?」

還是…雲遊海鮮?

好啊,都可以。

那晚,她將濕滑柔軟的生魚片一片、一片吞下肚。

說到無能為力,這讓她想起阿公。

他會突然變得大聲,雙眼瞪大,面色赤紅,有時激動揮舞。

對著奶奶,或對著自己:「要先泡水。」「要分開煮。」「怎麼會先把這個放下去!」

妳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

奶奶起先或許能帶有無奈跟調侃,重複他對於家事、煮菜的微小異議。他可能更加大聲,持續叨念。而後奶奶便會沉默。她可能會去一下廁所,或是房間,讓阿公接手家事一會,才繼續回到工作位置。

「阿公常常對妳講話口氣都很差耶。」

「哼。口氣很差。」

奶奶目光低垂、眉毛跟嘴角微微上揚。那是奶奶獨有的哼。

奶奶以她上了年紀的緩慢速度走進廚房,邊開冰箱,彎腰拿菜,邊用正常的音量說著「口氣很差啊。」那時阿公不在家。這是唯一一次奶奶所說出,最接近控訴的事情了吧。

她從來理不出邏輯。她不會知道做什麼事情是可以,做什麼事情又會讓他突然低吼又漲紅。她沒親眼見過聽聞中的打人,以及其他的女人。

到了很大,遇見男友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很多事情是都可以。原來很多事情有些人根本不會限制跟怒罵妳。
只是又有另外好多事情會讓他不耐。他說他沒有生氣,但那些時候他就跟漲紅又睜大眼的阿公一樣。他們好巨大。

她需要脫離這些巨大,因而走入另一種純粹的遙遠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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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第9天。

依照預定,今天她就會抵達迷路森林。

降至中低海拔的山徑,她此刻正走在非常斜的泥土路上,抓著濃密的植被橫切向前。

路真的有夠難走。不過附近也尋覓不到更佳的通過點了。

「過2460鞍後下切抵達森林主要草原。一切頓然開闊,前所未見的深色巨木林豎立。在約200公尺遠處,有一棵前所未見大的巨木,一切像是環繞著它所生長。」

看著紀錄中的描述跟照片,她相當難以相信這樣一個地方存在。她懷疑過這是合成圖,他們所開的一個大玩笑。至今她還沒有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

她開始下切。離線地圖及一切跡象都顯示她離此行目的地越來越近。地勢漸緩,眼前仍然是中海拔茂密的芒草與植被。不知何時開始,樹林中已不再有任何風聲,水聲,動物聲。在沉滯悶熱的空氣中,汗水黏著她的皮膚與上衣。持續步行,她隱隱約約能看見光從樹林後方透出。

向前跨出幾步,空間突然明亮開闊,由雙手能環抱的樹木所組成的樹林嘎然停止在一條森林形成的界線之後。空氣變得冰涼,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空間。白霧覆蓋住了一切。

她卸下重裝包,拿出外套穿上。放慢腳步,向前緩緩走去,對照手中的離線地圖,開始作文字記錄。

突然霧氣像是被下令一般,完全散去。廣闊但能隱約看見遠方界線的盆狀平地,一瞬間露出它完整的樣子。

深墨綠色的草地上,巨木林立。一顆顆目測超過10人才能環抱的大樹坐落於平坦草地上。眼前是整片深地接近黑色的鐵灰大樹,樹木彼此之間像是協商好了距離,互不衝突擠迫,空間依然開闊。空氣澄澈是她前所未見的澄澈,巨木莊嚴而神聖。

像是身陷一個巨大的國度。前所未見的景致衝擊著,她覺得胸口緊緊的。

她看見了記錄中所提到,那顆最為巨大的樹。她向它走去。Amber說她留了東西在迷路森林,卻也沒說是在哪裡。最明顯的標的物應該就是它了。接近大樹,她仍然難以置信,這些她所不認識的樹種,為何、如何坐落在這裡。環繞樹木而行,就如她在山裡一直以來的那樣,她感知自然跟宇宙中,巨木這般純粹而久遠的存在,宏大又無聲。

這時的她什麼也不是。

她不再是台灣頂尖女性攀登家,不再是發不了聲的女友,不再是在金錢遊戲裡拼命向上的市民。

她需要自己什麼都不是。

但這時的她卻又是所有她自己。只是所有她自己。

環繞著巨木而行,她看見地面一淺色物體,微弱地反射著光。

那是她大學時期,在南湖群峰所遺失的指北針。

怎麼會在這裡?

那是讓她愛上山林的其中一次旅程。那時她在金黃晨曦中,第一次經歷,山讓人放下一切並回歸純粹的巨大。那是一種無能為力—在一個於各方面皆遠超越自己的龐大存有下,驚懾,卻同時能夠謙卑,能夠欣然接受一切存在的安排的平靜。橘金色的圈谷,是數萬年前時空與物質留下的鑿痕。點綴著綠意、佈滿灰色岩石、冷峻無聲的山,開闊地讓人明白它不是為了含納任何個體而存在。那時她剛開始練習使用指北針與紙本地圖練習定位,在崇山峻嶺中定位自己,判別方向。那是在山林中所使用的指北針,而後來她感悟到,一直以來清楚的方向,便是在繁雜事務帶來的紛亂之後,走入自然,走進山,洗滌,整頓,拾回被敲打撞擊到無力之前的自己。

看著手中的指北針,她輕輕吐了一口氣。

謝謝。她在心裡深深感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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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後來Amber說。

遺失那個指北針時,她還沒認識Amber。這次的探勘團隊中,也沒有任何一位當時隊伍成員。

「其實我根本沒有留東西在那裡給妳。我只是猜妳會不會也撿到什麼。

「我撿到3年前掉在和仁海灘的快扣。阿俊在營地某顆石頭下撿到他年輕時掉在八通關古道的手錶。大凱在靠近森林,

我們第一次探勘所走的峭壁上看到他以前的頭巾!他花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撿到。」

她啞口無言。

「乾,你不要騙我。」

「沒騙你,這裡有照片。」

照片裡大凱手上拿著的,的確是他提過遺失的寶貝頭巾。

「我們猜妳會不會也找回什麼。有夠詭異,根本是恐怖片。」

當年她不見的指北針,和迷路森林相隔近百公里,也沒有任何一條河川及支流能夠將它運送到森林所在之深山。

迷路森林。

這裡是尋回遺失之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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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分手了,也沒有接下防曬隔離用品的業配。她繼續爬山、攀岩。她將指北針好好地收著,偶而會將它護身符般地帶在身邊。

在迷路森林的第一個夜晚,她伸手拿起從山下帶來的分裝酒,猶豫了幾秒,隨後將它丟到背包深處。她把防曬的樣品也丟到了背包深處。

她想起以前隨著前輩上山,在開始進行攀爬之前,有時他們會進行各有殊異的入山儀式,祈求山林的允許進入,表達對山的崇敬,祈願一切平安。他們將盡可能不帶來打擾。

她走出帳篷,來到那顆最大的巨木前,先是跪了下來,然後她躺了下來。雙手朝著土地,抓握、觸碰著柔軟而仍帶著水氣的草。

如果廁所跟房間是奶奶的空間,那她的空間是山。

遷離都市,實則為探尋意義、找尋純粹的前進。她在山脈之後、在山脈之中、喧囂之外,找回自己的能動。

她側著頭,望著巨木濃密枝葉外,繁星閃爍的夜空。一瞬間,她也融入那數萬外光年外的存在。她抬起意外拾回的指北針,在手中轉來轉去。指北針裡的氣泡已經多到無法正常使用。透明外殼上,殘留著些許當年以奇異筆所寫下的,自己名字的痕跡。她透過透明塑膠殼凝望星空。她再次感覺有力量去面對,所有那些在山下的框架以及無力。只是這次她終於下定決心,即便在山下,也需要能夠堅定地卸下所有多餘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