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金田的時候,他只有18歲,已經很適應自己新的名字,國語學得很快,似乎才幾天便已對新身分感到熟悉,很令人印象深刻。畢竟進到這裡來的本地人,有太多跨不過那道高牆。
金田原本應該叫做Pisaw或Yudaw,直到三年前在大海遙遠那一端的米國,發生被稱為珍珠港事件的襲擊,他才被徵招入伍,離開部落、失去家的名字,成為了金田。金田入伍一年,深邃的五官仍充滿著生命力,尚未留下戰火衝擊的痕跡,死亡還沒有混濁他的眼睛。那天清晨他舉著鐵鎚與我對視時,我在他炯炯有神的眼眸裡能見得力量。
金田身材高壯,已被山林訓練成了一頭年輕力壯的獸,下山為軍方所用,穿著一件日本兵留下來的舊軍服,日本人的身形與本地原住民並不合身,尺寸不符的軍服套在金田身上,短成了九分袖與七分褲,手肘處原本就已經磨破三四個洞,破洞又被他的身材給撐大,顯得更孔武有力,長官挑選金田與同袍中幾位壯漢,命令他們用大刀砍除我身上的林投、海桐,清除馬鞍藤和月桃枝,我這才看清楚了眼前長年抵禦的海,風從那裡來,戰火也從那裡來。
他們舉起鐵鎚在我身上敲敲打打,試著開鑿出一個洞,我原先寸步不讓,直到炎熱的天氣讓孩子們滿身大汗,汗水沿著鐵鎚流淌在石頭上,滋的一聲就蒸發,跟海水一樣在岩石上留下淺白色的鹽晶,他們被噴出的碎石給割傷,血液落在我身軀岩石上,把鹽晶融化染紅,我逐漸認得金田那雙生厚繭的手,終究心軟,決定不再為難,碎了一部分的自己,讓他們得以在洞裡遮陽歇息,接著他們繼續敲打挖鑿,往內深入,挖出了一個兩米高、五米寬的洞口。
當他一槌一擊挖鑿我的身軀時,我沒有真的感覺疼痛,反而對於自己能夠包容、保護這些孩子感到欣慰,他們有來自日本的孩子、有日本人在台灣生下的孩子,也有中國大陸移民的孩子,還有更多像金田一樣,從曾曾祖父母就世代生長在島嶼上的孩子,他們有時會互相排擠,用彼此聽不懂的語言謾罵或嘲笑對方,但也經常會互相合作,搬運石頭、挖鑿山洞、為他人預留一個能屈身躲避空襲的角落,畢竟他們現在是一國的人。
那年夏天,我身體只能躲約20人,到了季風吹起時,已經可容納120人。
他們一共替我打通了四個開口,才算是暫且完工,除了原本那個面朝內陸的進出洞口,還有兩個炮口與一個瞭望口,全部都面朝著蔚藍大海,視野良好,整個七星潭的月牙灣,一覽無遺,讓原本潮濕悶熱的穴,吹入一股涼爽的海風,還能看見大海餽贈給人們的鮮美漁穫。長官特別請石匠在洞穴的底部再挖鑿出兩個扇形的凹槽,跟其他人在我身體裡用鐵槌敲敲打打不同,那位石匠是慢慢地雕、細細地磨,好似在安撫我不安的輪廓。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為了安置兩門105毫米榴彈砲,重達2000多公斤,20個粗壯有力的軍人費盡氣力又推又拉,才把那兩門大砲挪進洞口,那兩門大砲試射的時候,震得整個洞穴都快要垮了,我得要努力撐著,才不會壓垮洞穴裡的這些孩子,我看見金田站在隊伍之中,認真地聽著前面的軍官示範教學,但他後來都沒有機會再碰到這門大砲。
日軍原以為米國軍艦會開來東海岸,從七星潭搶灘登陸,為了防禦花蓮軍用空港,才設置兩門防衛型大砲在我身上,我卻從未見過米國軍艦,只聽見空襲警報愈來愈頻繁,旁邊空港裡的戰機一架一架地升空,只有幾架能飛回來,整個停機坪漸漸成了一塊空地。
後來米國戰機轟毀了花蓮港廳多數建築物,空港與港口也已經無法使用。金田與其他同袍愈來愈頻繁地進入我的身體,待的時間也漸漸拉長,以躲避無止無盡的空襲,日本兵們竊竊私語,在沒有回音的坑道角落交換秘密,我樂於替他們掩護那些關於終戰的傳言,還有他們對於家鄉的思念,這些實話都不能被長官聽見,只好偷偷藏在難以察覺地岩石細縫中,私語被深埋在我身體裡,是他們遺留給我最私密的寶藏。
金田也偷偷地跟我傾訴,他對山裡部落的想念,幾十年前他的祖父們還沒有住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可以輕鬆的到海岸捕撈、到平原種植。只是土地來了愈來愈多人,漢人來了,然後日本人也來了、現在又是米國人,人們拿刀拿槍割裂土地,許多部落裡的勇士紛紛死去,族人被迫一步步地後退,離開肥沃豐饒的家鄉,往山腳、往山腰、往山上去,山再上去,就快碰到天了。
家裡的母親和六個孩子是否能像樹一樣健康的長大?已經被徵召到南洋好多年的父親是否已先於自己回到了家?金田問我。我沒有回答,我只能沉默守護這些來不及長大的男孩。男孩們的家在吉野、在廣島、在沖繩,米國軍機的砲彈轟炸著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心就跟我一樣被鑿破了好幾個洞,把他們純真與青春無聲地炸成千瘡百孔,那些碎片被遺留在坑道,來不及帶走。
這一切結束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直到80年後都無法忘記。
那天中午,日本兵被長官集合到坑道裡面,他們的臉上充滿著疲勞、悲傷與飢餓,20歲的金田看起來就像是一個50多歲的大叔,戰爭讓那張臉傷痕累累,他臉上帶著滄桑,眼神裡的混濁比大海還深,他們穿上自己最好的軍服,帶著全套裝備,直直地站在坑道外,像是岩石一般了無生氣,擴音器裡傳來了陌生而破碎的聲音,那聲音平緩卻矛盾,帶來失敗、和平、恥辱與喜悅,他們壓抑著哭聲,把嘴唇咬出了血,鮮血、唾液、汗水和眼淚混雜落入土裡,我接住他們、舔拭傷口,一一親吻了每一個人。
金田跟著日軍一起離開了,我想他終於可以回到山上的家,他一定會順利見到日夜思念的母親,父親也必能平安回家。幾年後,或許他會遇見一個能安放自己的女人,讓他從50多歲的滄桑大叔,漸漸恢復成30幾歲的勇猛的獸,女人肯定會願意為他生火、燒水,為他生下可愛稚嫩的新生命。這些戰爭之後的日常,要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有機會告訴我。
我以為自己終將可以回歸平靜,但事與願違,人類總不願輕言和平。
日軍離開後,國軍很快便接管了我,燒毀日軍的太陽旗,在漆黑的洞穴,漆上了一朵又一朵藍底的白太陽,厚厚的油漆散發詭異的氣味,覆蓋了記憶,覆蓋歷史傷痕,他們對日軍開鑿的坑道不甚滿意,便開始大肆改造我的身體,我就像是一個青少年,在他們的調教下快速抽高、成長茁壯。
從一個防衛碉堡,長成一個巨大的軍備坑道,裡面可以駐紮一整個連隊,放置槍械火藥,還能儲存軍糧,他們用電鑽子往山壁內挖掘出一條細長甬道,足足有百餘公尺,直直地把我的身子打穿,沿途設置了多處逃生口和機槍口,在隧道的另一頭用水泥蓋了三層樓高的砲陣地,運來一門更大更新的自走砲,炮口直直朝著大海,這門大砲可以打得到海上的船,還能射中空中的飛機。
我是在那時候認識拐洞兩,他的身形瘦弱單薄,對軍中生活非常不習慣。他們得要每天五點半下床,130個男人搶6個水龍頭、6個小便斗,把棉被、蚊帳摺好、內務整理好後,5點50分全副武裝在中山室外集合點名升旗做早操,不能提早下床、點名不能遲到。
「拐洞兩!出列!不會摺棉被啊,殘廢是不。」班長吼著,把棉被從上鋪扯到地上,他用雙手舉著棉被開始交互蹲跳。
「講幾次,摺好再跳,沒腦子嗎?,50下重來!」
「這誰的!拐洞兩!又是你,腦袋有洞啊。」
「拐洞兩!再偷懶啊!今天舉著棉被做操,再不折好試試看。」
「就你最特別!第幾次了!搞我啊.舉著去操場蛙跳,沒喊停不准停。」
每天早上拐洞兩都被長官訓話,舉著棉被跳50或100下的交互蹲跳,或是蛙跳操場30圈,汗水浸濕了棉被,重量又變得更沉,像是一顆石頭壓著他瘦弱的身軀,他腿軟到幾乎無法站直,酸痛麻痺地失去知覺,他時常被罰到來不及吃早飯,而棉被卻始終不願好好配合。
足足七天,拐洞兩足足被班長連續罰了七天,才發現棉被不聽話的原因。他折好的棉被,總被不知道是誰給惡意壓扁,拐洞兩的神經比較大條,惡意總是聚集在這樣的縫隙,他的同袍並沒有針對他,他們也是這樣被欺負過來的,我知道,每一梯都會有一個拐洞兩,只要有一個人表現特別差,其他人就能活得輕鬆一點,這是軍隊裡生存的默契。拐洞兩就曾了那個負責被電的人,他得要小心翼翼的保護自己,因為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敵人。
阿兵哥深夜在坑道站哨時會打牌抽菸,那天不巧被起床小解的連長看見,而倒楣的又是拐洞兩。
「兩光仔,你敢去跟連長打小報告?」他們把拐洞兩圍在坑道的角落裡,拐洞兩用不太標準的國語辯解,「無,我沒有。」沒有人聽進去,他們在班長那受了一肚子氣,只想發洩。拳腳刻意打在他的大腿和腹部,繞過了拐洞兩的臉,他們用肢體欺負他,用言語霸凌他的家人、羞辱他的馬子,拐洞兩知道反抗只會被打得更慘,只能縮在坑道牆邊痛嚎。
軍中無趣,他們便把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面,我看過太多老鳥欺負菜鳥新兵,這些被欺負的拐洞兩們在坑道、碉堡裡的求救哀號,被坑道厚厚的石牆給阻擋,我試著讓自己變得更柔軟,去承受這些可憐的孩子身體上所承受的痛苦,甚至希望可以開一個縫隙,讓他可以躲在裡面,才不會被惡意給發現,讓自己也破一口,讓他們的痛苦都可以竄逃回到遙遠的家鄉。
後來,我數不清拐洞兩是第幾次在坑道裡挨揍,又或換過多少位拐洞兩。
一天早晨,一位漁民在準備收網的時候,看到一塊破布在海浪中連著網子被勾了上岸,隨著網子愈拉愈近,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套軍服,不,那不是一套被拋棄的軍服,而是一個軍人,面朝大海,再也不會感到痛苦。
事後,軍方換了一位新的輔導長來營區,連長也被調回台北,阿兵哥一個個被叫去辦公室問話,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沉默,就和我一樣沉默。不是每一位阿兵哥都有出手,多數人只是在旁邊看,他們用姑息來保護自己,只求安然無事撐過兩年軍旅,平安退伍。聽外頭的人說,「這樣就成為了男人。」
往後數十年,有成千上萬的男子換上軍服,進到我的體內,成天鎮守海浪,然後脫掉軍服離開坑道。他們都說在坑道裡的時間,跟外面不同,一天像是有兩天這麼漫長,坑道成了時空膠囊,有些人在這裡失去了快樂與純真,也有些人認識了一生的弟兄。
順道一提,我也見過金田的孫子,從他眼裡的大海認出他是金田的孫子,他是Pisaw或Yudaw,站在跟他祖父同樣的位子,服從不一樣的統治者,他五官深邃而稚嫩,就像是我第一次見到金田那樣。
或許是因為這些男孩永遠都如此年輕,我一直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老去,堅毅的岩壁逐漸風化,不再能固執地保護他們年輕的生命。
突然有一天,他們決定撤走了砲、撤走了兵,坑道回歸久違多年的平靜,只剩海風穿梭, 我這才突然意識到,從金田在我身上開鑿出第一個洞至今,已經過了80年,體內岩壁開始崩落成砂礫,我已經太老,老到無法守護那些秘密和記憶。
那天,我又見到了金田,年近百歲的他坐在輪椅上,被孫子推進坑道裡,他記得我,我也記得他,他的手掌上仍然有著當年我替他留下的厚厚的繭,我扶著他站起來,走到當年他一手敲開的砲口。兩門榴彈砲消失了,還有好多金田的同袍也都消失了,只剩岩石和大海還在,大海就像80年前記憶裡的大海,海浪閃爍在他的眼睛裡,海水從中流洩而出,我承接住,珍藏心底。
如今,我被閒置在海岸邊,成為觀光客口耳相傳的秘境,他們湧入眼前的這片海灣,原來大海如此安寧而美麗,或者藉用實現年輕人的話:「療癒。」人們已經不需隨時準備躲避空襲,他們在岩壁內斑駁的心戰標語旁,用洞穴裡碎裂的岩石,歪歪斜斜地在牆壁刻下「勿忘我」、「2020到此一遊」等,讓年老的我繼續替人們守護那些記憶、秘密與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