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腳底傳來刺痛,風聲招搖夏日,我追上那隻蟋蟀,小腿佈滿傷痕,我想抓給生病的她。拉開木門,赤腳在地上踏出痕跡,帶著泥沙,淤積年久失修的地板,我把躺椅上的她搖醒,蟋蟀拿到她面前,老舊的或許是我固執的關心,也或許是她隱藏在不服水土下對家鄉的思念,我放下蟋蟀,關上木門,兩行淚融進炙熱的空氣,撕裂般的疼痛將我埋進說不出苦的樹洞,山谷迴盪聽不見的回音。

她是從越南嫁來的,我問起,她的聲線帶著海另一端的氣息,看爸爸人不錯,是老實人,過來才知道他沒有工作,一天就是在村裡幫別人修屋頂、幫登山客抬重物、狩獵,沒有積蓄,家裡也不有錢,偶爾農作物有好看的就拿下山,也不能賣多少,是有了我以後,才下山打工。

今年大概是她來的第十八年,生活樸實。她來的那年剛好也是十八歲,買了一套裙子送給我奶奶,奶奶收下了,但卻從沒有看見她穿過。

一次大雨,我們家鐵皮搭住的屋頂被吹來石子劃破,透個洞,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爸爸回來時拿起梯子安慰她:「沒事,敲一敲就好。」她不懂爸爸帶口音的安慰,但當爸爸把她推到房間揮揮手讓她先睡,冒雨爬上屋頂修補,爸爸下來時,餐桌上多了一碗雞湯,熱的,暖心。

七歲時,放學爸爸下班會帶我一起上山,回他的家,樹影交錯,森林中烈日與雲層追趕,他突然停下,踩到蟋蟀洞隆起的土堆,一時興起,說要帶我玩灌蟋蟀,牽起我的手往家跑,我們留下的腳印,是溫熱的。

到家,爸爸一手扛水桶、一手抱我說玩灌蟋蟀時,她把爸爸罵了一頓:「浪費水。」特有的口音被十年抹去了,體弱卻沒有,放大的音量中參雜咳嗽,爸爸放下我,對我挑眉,缺乏誠意地道歉,我拉她衣角,遞給她一杯水,她輕拍我的頭,喝了一口,拉住我的手往餐桌走,灶台上放著一小鍋雞湯,不多,兩人份,爸爸起身,拉開碗櫥,拿出一大一小瓷碗,盛滿,鍋中見底,她把大的那碗給我,我坐下喝,轉身向爸爸,話未出口。

「你們喝就好,我不用。」爸爸說完,帶著笑聲、翹起腳,坐在我旁邊吃花生,邊問我好喝嗎?她低下頭端起碗,用湯匙舀起一口,靠近爸爸唇邊,兩人都笑了,喉間很暖,陽光很美。

她默許了灌蟋蟀,我坐上爸爸肩抓皺他的汗衫,細碎樹影撒在身上,爸爸說沒有叛逆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她只是默默踩踱爸爸的腳。爸爸將我放下,讓我看凸起的小土堆,那是蟋蟀挖洞時往上堆的土,擰開那桶水往下沖,一條不知道多深的路,我看向她,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深不見底的,沒有表情,沒有微笑。

倒了很久,一桶水要見底,爸爸用樹枝撥開落葉和小石,蟋蟀探頭,從洞穴爬出,似陽光刺眼,再倒退半步,爸爸伸手抓住、放在手心,她沒有關心抓住否,只是從口袋拿出手帕,幫爸爸擦額前的汗,我握住蟋蟀,她說:「帶回家吧。」我笑著看她,眼裡的柔光撞進我眼眸,溫和的聲線讓我覺得她抱緊了我。

我把蟋蟀照顧得很好,但可能脫離原本的環境,沒多久就死了,我將牠埋進後院角落,日復一日來看牠,她會在烈日下遞給我一頂帽子,回家時拍掉我膝蓋上的土,她從洗衣籃拿出衣服的力道重了些,似是怕衣服掉到土堆弄髒,也把我插的小花弄斷。她一手扶腰,一手抓緊我頭上的帽子,風吹過大山的聲音很好聽。

在她的家,從前上學日子種田、放假日子養牛,閒暇照看弟妹,沒有喝水的時間,後來家裡要她輟學,追逐陽光、踩碎秋葉……她來不及有,但我有。她陪我抓住落下的櫻花,幫我圍上親手織的圍巾,她將沒有的青春刻在我的記憶中。

她帶我們去過一次越南,車水馬龍,她把我的手拉得很緊,像我在台灣過馬路拉緊她那樣,她不用爸爸翻譯,神態自若跟菜販講價,她坐在餐桌上,悄悄抹去的眼淚,叫鄉愁。

她說她曾經差點踩到一隻小蟋蟀,大隻一點的大概是媽媽,用聽不懂的叫聲,像在說:「這是我的孩子。」

她也在那晚醉酒後緊抱住我說:「你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