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能利索地看著我,不再故意掩藏那些悲傷,在歌起時然能輕舞搖擺,就像彼時,你手握我的臂膀,帶著我跳起舞步,眼神是如此親切,眉頭舒展。
記得在那樣豔陽的天,父親驟逝的消息從鄰居五婆那得知,五婆的老公是父親上班地方的工頭,當時夏日炎炎,花蓮氣溫飆升,他們正在信義街那蓋建一棟住家矮樓,父親因家計困難,也是不斷跑班,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我也只能在夜晚見到他的身影。五婆敲了敲敞開的大門,緊張的神情從眼睛透露,嘴中吱吱嗚嗚地使人心緒難以將息。
母親站了起來,走向五婆,屋簷也無法遮擋陽光侵入家中,紅磚地的色彩鮮亮起來,頃刻間,我被母親抱起,小牛玩偶被驚嚇的我扔在地上,她一喘一喘地呼吸,以及跑步不斷震盪的感覺,讓靠在肩膀上的我非常不舒服,想要掙扎,卻又被緊緊抱住,無法擺動手腳,像是蠶繭欲脫蛹而出的過程,有的褪繭成蟲,有的死於其中,我在這兩者之中糾結纏綿,直到進入了陽光無法照入的地方才被放下,但在明白色的燈光照映下,陽光的有無幾乎沒有差別,身穿白色大衣的應是醫生,因為以前生病時他們總驚恐的帶我不斷就醫,那些人也是身穿白色大衣,壓著我的舌頭,噁心的感覺就像被迫吐露內在的不爽,讓我極勁逃離,也對那些人刻下惡夢的幻影。轉頭向上看著母親,她好像,比我還要害怕,摀著臉,氣喘吁吁的。
她抱起我,要我看看父親,我說:「爸爸為啥物佇這睏。」聽到此言的她又瞬間淚如雨下,想用另一隻手拿出衣裙當中的白色帕子,卻因抱著我而難以舉動,只得讓婆娑淚滴撲簌簌地留下,像是我不小心打翻的塑膠顆粒,母親都會將我抱到一旁,獨自撿起那些,可在此刻她逕自打翻,有條不紊的下墜。
那日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父親,他就在我這樣的年紀不知所蹤,彷彿永遠睡在明亮的地方,可精神終是於黑暗深處,不再覺醒。
母親自那日以後,變得更加勤奮,家中客廳堆積起更多的鞋、飾品、玩偶,那都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只是別人定好的轉運站,存放並組裝這些支離破碎的事物,就像母親不斷組裝自己的思想,剔除傷感與不歡,只記得生存與我的畫面在腦中不斷放映,而我也因家中堆起的大大小小物品,難以前行,總讓我小心翼翼地尋找中間踏腳的地方,以防損毀那些他人的物件。
一年後,客廳的東西在不斷變換下,最終,在年底送走了最後一批,客廳變得空曠,外頭的陽光在寒冷的天氣下仍然映入,也能看清紅磚上的一點一斑。過年的時候家中只有我與母親,她仍是帶著我到外面的集市上買了一副春聯貼在大門,上面的字跡我已然忘卻,只知道五婆與她老公經過時,會看著我家的大門搖搖頭,互相說著閒言碎語,我只是嘟起嘴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尷尬的笑了笑,就消逝在紅磚牆壁中。
一日,母親帶著我出門,我開心的拿著小牛玩偶,一手牽著母親,她的手有些粗糙,不過相較父親,已是柔順,她帶著我搭上了公車,就像搭上了大型怪物,轟隆聲響的讓我們像是在它的胃中不斷消化,又反芻吐出,上下顛頗的像腸道蠕動,震的人頭暈目眩,轉頭看向窗戶外的車輛,後頭排放著烏黑的氣體,跟遠方工廠排出的煙霧像似,只記得母親告訴我:「不要離那些太近,如果它們在旁邊,就要捏起鼻子」。
下車後,繁華的街景在我眼前粉墨登場,我抬頭看著那些高樓,它們彷彿凌駕於我的存在,不斷地用無聲的誘惑,讓我們走進其中。招牌有的男女相擁,有的用著大頭照般的封面,但唯一的共通點都是有一串字,母親告訴我那叫電影,以後有錢就帶我來看,我好奇地想要牽著她上前觀望,她卻在我踏出一步後抱起我,只留我頭靠在肩膀上注視著那些形形色色。
她抱著我穿進大街小巷,直到停在一間小店面,外面的霓虹燈不斷閃亮,往裡頭一看像是間餐廳,前面有座舞台,中間擺著一支麥克風。在我觀望時,一個女生走了過來,看起來比母親老了許多,頭髮澎澎的像是桌上擺放的花朵,茂密穿插,讓身陷其中的生物難找出口,她們開心地坐在靠牆的位子聊天,我坐在一旁玩弄著牆角那攀爬的螞蟻,仔細聽著,她們應該是舊相識,說著許多:「以前……那時候……真可惜」。
那個女人走到後台,母親牽著我也跟了上去,裡面有許多不用的桌椅,我坐在靠近入口的位子,母親蹲了下來說以後會常來,而我就待在這裡,千萬不要亂跑,晚一點就會帶我回家。
裡面只有從前頭映入的些微燈光,作用不大,因為那的燈光也是昏暗,感覺是可有的無的存在,讓我看不清手指的紋路,只知道,我有隻手,它會跟小牛陪我玩。不知過了多久,我坐在椅子上,玩弄那隻玩偶,不斷自言自語,上演之前在廟頭看見的布袋戲,讓牛手廝殺,而我就像上帝,必須決定它們的生死,也像配音員,為這戰鬥添上氛圍感,休息片刻,從眼角餘光瞄到外面,已有許多客人就座,開心地聚再一起吃飯,別是風趣。我將簾子微微掀起,同時也揭示了母親的另外一面,只見她站在台中央,說了幾句話,便有人突然奏樂,在台上唱了起來,看起來特別自在,彷彿不是第一次來上台歌唱。
這樣經歷了許久,我也在各色當中成長,和平路的廣告牌時不時會更換,常常會有新的發現,只覺母親日復一日的,從未在意這些細節。
某日,母親提早帶我過去,我一如往常地走到後台,她卻將我拉住,從旁邊的櫃子中拿出一捲錄音帶,放進出音口如同眼神空洞的巨大播音機當中,只聽見一首溫柔輕巧的曲風響起,「牽掛的是紅著眼的你,放心不下也是愛哭的你。」母親舉起我的手,帶我隨著歌曲擺動踏步,時不時還哼唱起來,我回頭看向她的面容,上揚的嘴角,眼中卻帶些紅絲,我小心的問她怎麼了,而她只小小聲的對我說對不起,讓我每天待在這裡,還說等以後,帶我出去玩。
其實偶爾夜晚醒來,母親的眼角總是濕潤,枕上也濕的讓黃色的枕頭罩顏色加深,我好像看到了她最不想讓我見到的一面,也是那樣的脆弱。
長大後離開母親到台北念書,在電視上看見正在報導以前民歌盛行的情況,直到聽見熟悉的旋律響起,才知道,小時候母親播放的是黃仲崑的〈牽掛〉,原來她當時就是在告訴我,我是她唯一的牽掛,而我卻因年紀太小,而不懂母親想要說的言語。
暑假時間,因為剛好沒有暑輔的課程,便收拾了行李回到花蓮,我們家已經搬到都更後的高樓,家裡的紅磚變成了鵝黃的磁磚,有種高級感,落地窗使早晨的陽光仍能照進,與過往無異。之前的鄰居五婆也在六年前過世了,他們家的孩子好像還在為了遺產爭吵。進入家門後,母親在廚房準備飯菜,我轉身看向餐桌,長方形的桌子擺滿了一盤盤的料理,我驚訝的看著母親說:「煮這濟,阮兩人食未了啦。」她擺了擺手,說我難得回來,當然要準備多一點,那些都是我愛吃的。
放好行李,我就位吃飯,她不斷給我夾菜,青椒炒肉絲、燉茄子、排骨湯……讓我措手不及。外面正下著大雨,雨滴墜落的聲響很大,在窗台響起一陣陣低音砲,我問母親為什麼小時候會到駐唱餐廳唱歌,我那時候都不知道原來你會唱歌。她看著我笑了笑,眼神多了些慈悲,臉上的皺紋明顯,白髮也在黑髮當中穿插,想尋找一席之地。
母親說她原本就是那間餐廳的駐唱歌手,因緣際會下遇見了父親,然而祖父母不希望母親當個演藝人員四處獻唱,便要母親辭了工作,因為那時她已經懷上了我,只好認命請辭,全心全意的照顧我,直到父親忽然驟逝,她扛下了所有,除了我以外,還要照顧祖父母兩老,加工的薪資根本不夠,才想著瞞著他們倆回到駐唱餐廳。
我看著她,從剛開始淡然地笑,聲音漸漸沙啞,哽咽不自覺得穿繞言語,眼神變得委婉,眉頭在緊舒之間轉換,我抱了抱她,就像她小時候抱著我一樣,說:「阮明仔載做伙去看電影,好嗎?」她放下了手上握緊的筷子,輕輕的拍著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