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

黑皮鞋踏過水窪,濺起仲夏的煙花,螢火蟲指引著我南歸的方向,枝葉間隱約看見繁華在整點時十分點亮,我駐足眼裡的喧囂,大聲的呼喊,讓我的聲音可以傳到彼岸的燈火之中,短褲覆蓋上塵土,和我連綿的嚮往。

薄霧氤氳臥室的窗臺,床單上覆蓋淺淺晨光,指尖和風扇的頻率一起轉動,我閉上雙眼,飄揚記憶的大海裡,潮汐翻湧浪花,睜眼,望向散亂的行李鋪在地上,母親在門外喊我起床,記得奶奶說過:「海是世界上最美的顏色。」我舉起手掌,彷彿可以觸摸到她的溫和。

衣櫃門的拉軌鏽澀,我穿上麻布本色上衣,長度與短褲貼齊,不懼悶熱地靜坐在老朽木桌旁,用奶奶教的方法綁上一對長辮,在同個角度別上紅梅色髮夾,母親為爸爸準備用林投葉包著的阿里鳳鳳,葉片的香氣鑽入鼻息,而我提著斜背包,往奶奶家的方向走。媽媽牽起我的手,告訴我要怎麼稱呼那些親戚,大山的血在我身上流淌,但我卻想不起來,回家,是往哪個方向。

那一日一夜,從火車到客運,再到藍色發財小貨車,最後徒步。記憶有了脈絡。

奶奶的白髮在旭陽裡淹沒,我牽起她的手,來到記憶中的家,她撥了撥我的髮:「綁得真好。」我們的影子相連,她彎下腰,嘴角勾勒出弦月的弧度,眼前是古紫花色的黑,指著紫草根:「明天用這個吧。」我點了點頭,放進竹籃,我的身高已經超過奶奶半個頭,她的腰卻越來越往前傾斜,我扶著她回到房間,電視機的螢幕閃爍,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可惜歲月讓她的步伐變得顫抖,不再能像從前那樣在金針花海裡奔跑。

染布坊的風扇迎接我到來,鳥啼聲迴盪耳畔,裡面鋪著染好的布匹:「早,今天是紫草。」上一次看到這個顏色是好久以前,記憶總能在這時在我心裡翻騰,當時奶奶腳還沒這麼嚴重,可以親自教我,厚繭摩擦我的手,她的青春年華也擦出火光。我知道,她想再看一次記憶中的海,五顏六色,如染坊裡隨風飄揚的彩布。

我把紫草根放進鍋中,用濾網過濾,留下絳紫色汁液,這次的顏色和從前不同,少了童年的清透,多了成長的穩重,抬起手臂,是蚊子留下的紅腫,雲層紀載了我的年歲成長。

拿兩塊白布,從灶台旁鐵門走出,記憶回到那年稚嫩的立秋,奶奶握起我的手,穿過花海:「今年開花,沒辦法收金針了。」我不知該怎麼回應,雨後的土壤瀰漫潮濕的氣息,拖鞋沾黏在泥土上,想起,從前身高只到奶奶的腰繫,她紮的細辮交錯著我的童年。如今,用橡皮筋綑綁白布,像在她的白髮上綁上辮子,被捲起的,是她垂下的眼袋,和她淺薄的記憶。

暮色從奇萊山腰擴散,雲層撲墊朱鸝歸巢的路線,地上的礫石在我腳下一顆顆細碎咕噥,直到奶奶家門前庭院才停止,她坐在面向大海的方向,喃喃自語青蔥歲月時的朋儕,我在奶奶的身旁放下六塊杜侖,聽她說回不去的記憶。

晨光緩緩綻放,我奔跑在通往染布坊的方:「我想帶奶奶去看海。」詫異的目光投向我的期許:「好,穿上染布衣走吧!」措不及防的認同在作坊大家的微笑中綻放,我們穿上各色布衣,鎖上鐵門,今日公休。

「走吧奶奶,去海邊。」我們攙扶奶奶出發,蟬鳴繚繞村落,路途彷彿看不見盡頭漫長,我用外套替奶奶遮擋肆無忌憚的艷日,礫石一顆顆從腳底滾起了水泡,汗水從髮絲落下,奶奶卻意志堅定,一路不休息,路面逐漸從土壤變成柏油,走下山,和我眼裡想像的喧囂相同,郵差總會在綠燈亮起時第一個出發,小販的吆喝呼喚我們到來,雜貨店裡面飄著油漆新漆的味道,鄰近岸邊的風有淡淡鹹鹹的氣息,浪花拍打沙石,奶奶俯下身軀,手指變得僵硬,海水輕觸指尖,如電流穿梭全身,她笑了,眼淚從眼角流下,記憶漫漶成整片海洋,她說:「這片海,就和你們身上的布衣一樣漂亮。」

我脫下了黑皮鞋,赤腳,輕踩水窪,在剛剛升起的星空下,奶奶和我們一起,渲染的短袖上衣如仲夏的煙花升起,我望向奇萊山,那是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