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仔退黨

其實都是秀,文正知道,叔仔就愛虛張聲勢——已經被喚作過氣的萬年鄉長競選人,何必學人家流行喊退黨?然而,那張皺了赭紅的面孔透過網路直播來到眼前,文正終究於心不忍,果真,歲月不饒人欸。
「伊喔,越老越不是款啦。」阿嬸嘆口氣。

阿嬸那天是半夜打電話來的,那時候文正剛躺下去,寶芸正要起來,一時間還以為是誰觸動防盜警鈴?大半夜的電話最駭人,直到現在文正還是忍不住抖一下,像傅柯說的:「人人心裡有一座監控室。」傅柯是誰?阿嬸有些惱他岔開話題——換作平常,她一定會跳起來:婦科?你去婦科做啥?敢講是——哭音說,叔仔透中午出門就沒消沒息,電話不通,LINE也不通,打給大箍彬也關機,打給膨風順還是沒接,敢講三個老番癲又去哪裡風神?「當作伊真少年是否?」阿嬸恨恨說:「到時候痛風哭父哭母,艱苦的又是我,規年迵天我拿伊多少薪勞?全代誌了了!」

聽阿嬸這麼說,文正睡不著了,而寶芸則是一臉淡漠,似乎那天的爭吵有多深,漫不在乎的表情就有多鮮明,惹得這幾天文正坐立難安,只能搔著柴犬哈尼的下巴低語:「乖哦,不要惹馬麻生氣喔。」寶芸一聽,聲音尖起來:「誰惹誰生氣?為什麼這個家都要聽你的?」文正笑笑的沒再說話,畢竟說什麼都不對,如果多說話,寶芸會沒好氣:「這麼會說,我掛你電話的時候,你怎麼不再打來?」如果少說話,寶芸會高八度:「現在是怎樣?默認的意思嗎?」

事情發生在前天,文正從南部出差回家,一進門就看見哈尼在客廳角落尿了好大一泡,當場打電話給寶芸:妳都沒帶牠去上廁所嗎?於是,電話那頭就炸了,先是針鋒相對,然後沉默,沉默久了變成鼻音,再來是細細的哭聲……事實上,打從開始文正就反對養狗,再怎麼說,寶芸鼻子向來過敏,兩個人又是上班族,朝九晚五這段時間誰來陪狗?但寶芸還是把哈尼買回家,一隻兩萬!此時此刻,文正坐在床沿,空氣裡混合著護膚乳與哈尼腥臊味——想也知道,寶芸再一次把哈尼帶上床,看來是火氣到了極點,否則睡前她會百般不捨和哈尼「道別」,哈尼就被隔在房門外低狺抗議。

也不是他狠心,只不過寶芸整晚噴嚏很擾眠,況且他已經夠縱容哈尼了:書房、客廳、陽台,哪處不是沾滿了狗毛?也不過要求哈尼別在家裡大小便、別上床,就這兩件事有這麼難辦到嗎?

「那醫生要你別抽煙,你有辦到嗎?」寶芸狠狠瞪他一眼。他想起他們交往初期,每回親愛,寶芸就要他去刷牙:「不然好像在跟煙灰缸接吻喔!」——那時候,寶芸講話帶點可愛風,尾音總愛加上「喔」、「唷」、「欸」,結果呢,這樣的溫柔現在只有哈尼知道——對此,文正感到困惑:愛一個人不是愛對方的全部嗎?而今結了婚終於明白,那是偶像劇裡的癡人說夢,現實往往是有夢最美,像前陣子母親問文章:「攏有歲的人了,你敢講沒要考慮雅菁?伊敢講不是一個好對象?」當時文章正在看豆芽似的英文報告,頭也沒抬說:「沒通過國考就不算好對象啊!」

文正從小就看不慣文章那種趾高氣昂的姿態,好像全世界就該以他為中心。每回老師總說:「林文正,看看你,你弟弟這次又是全年級第一名!」文正就是在那樣冷嘲熱諷中,度過慘澹的國中小時光。只要月考、段考什麼考,必然被拿來作比較,更遑論談吐、行止等。原本沒心眼,久而久之也不免留心起爸媽對待他倆的態度。比如有一次吃手扒雞,按慣例:父母親吃雞翅,他和文章吃雞腿,再下去是雞胸肉,豈知文章嫌肉柴,自顧自玩起塑膠手套,好說歹說也不肯再動手。母親只好另外買來炸雞和薯條,那種捨不得花錢又毅然決然的表情,文章其實都看在眼底。唯獨父親忿忿道:「金包銀是否?還是查某體?不就多學學你哥哥,看伊吃得多歡喜!」父親以一種疼惜與歉然的表情看看他,又看看文章:

「另日做兵看你要啥款?真正毋免阿共打過來,了然!」

也確實,文章一直以來就很會讀書,所以養成了嬌縱的脾性。青春期兄弟倆鬥嘴最兇那陣子,母親還曾經低低對文正說:「你也要認真讀冊欸,像文章,伊不管做什麼代誌,還是考高高,我就算要罵伊,也不知從哪講起!」那時候校長找他們升學班座談,一個一個問將來的志願、志向,臉上露出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慈藹:「各位晚自習有什麼需求都可以提出來!要吃鹹酥雞也沒問題!」那樣子好似角逐競選的政治人物,什麼支票都敢開,一旦當選就翻臉不認人:「怎麼樣?不想學是不是?好啊,那以後我進來就直接講笑話啊,像給那些放牛班上課一樣!」綽號叫作「瘋馬」的數學老師的氣口像來插賭,長得其貌不揚,又兇,獨獨對漂亮女學生格外溫柔,每每巡堂看見不會解題的,超級馬力歐兄弟三步併兩步,返回講臺一個公式一個公式講得嘴角全沫。

那幾年,教室黑板始終有一行小字:「心中無大志,只求上建中!」文正聞著前後左右團團蒸騰的汗酸,心想進了建中不也還是同樣的臭味?不由羨慕起隔壁座的王宗雄,他的志願是讀開南,說是制服好看,女生也好看,文正聽得心癢癢。「拜託啦,要煩惱也要先考上建中再說啊!」文章聞言似笑非笑:「是說你一定沒問題的啦。」——文章和他差三歲,總是你你你,「哥」都省去,文正心裡很不是滋味——更不是滋味的是他的表情,擺明了瞧不起人又試圖討好,也難怪那幾年他經常夢見花蓮光復:走經那條熟悉的小徑,兩旁的香蕉葉與檳榔樹沙沙作響,更深處的雀榕棚蓋篩落幽微與靜謐——四處的老房子,老人,老樹,以及牽絲絆藤爬得滿牆滿屋的龜背竹……

「光復究竟有什麼?為什麼這麼吸引你?」是那次主動申請去花蓮採訪立委選舉,出發前夕,寶芸忍不住問他。她和文章都是都市小孩,很少離開臺北,一致認為沒有捷運、沒有公車就不算文明之地。「但那裡有便利商店不是嗎?」文正想起小學寒暑假去光復阿公、阿媽家,文章就一副苦瓜臉,大概是金包銀怎堪變作草地郎?但他的興趣不是生態保育嗎?「拜託,是生物分子啦,層次差那麼多!」文章悶悶不樂。寶芸也悶悶不樂,說,大家都恨不得調回中央,在全國版殺出一條血路,哪有人自甘降級往地方跑?況且那時文正剛接採訪組長,獨家消息源源源不絕,正是前途看好。

果然,母親也不贊成,說你去後山,寶芸難道不必跟著去當後山新娘嗎?又說,都有年紀了,怎麼還像小孩子那麼不懂事?「那個地方又沒有腳,跑也跑不掉,你那麼雷公性做什麼?」母親正色看著遙遠的那一點,說:「後擺賺錢了,有閒了,別說光復,就是去環遊世界還怕沒機會?到時陣,驚你煩!」語氣明顯和從前不太一樣。他記得從前回光復過寒暑假,母親都會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而父親則是把他與文章叫到面前,以一種逢年過節才有的慎重姿態告訴他們:「去到那裡不要亂跑,要好好聽大人的話,知否?」

其實,大人也只有叔仔、阿嬸,畢竟阿公阿媽年紀都大了,話少少的、動作小小的,文正不知要如何跟他們說話?也不知該如何聽他們說話?但他不像文章那樣煩躁與不知所措,因為更小的時候,他就看過笑瞇瞇的阿公,以及總是在哭的阿媽——也許不,也許是他記錯了,兩個人應該都在笑吧?記憶像隔著一層描圖紙,事事物物發散著模糊的毛邊,那種似夢非夢的情境,是他兩歲左右對於光復的認知。也就是這樣如幻似真的氛圍,使他往後想起光復,充盈著不確定的感受:有時是阿公牽著他的手,在光復溪畔細數鐵橋上隆隆而過的火車;有時是叔仔抱著他,嘴巴一張一閤,青蛙樣嘓嘓嘓——這樣的聲音,同樣出現在他準備出發前去臺北那天,叔仔的臉哭得好皺好皺,而父親在一旁拍著他的肩。

「嘓嘓嘓?這什麼叫聲啊?為什麼他要學青蛙叫?」寶芸覺得納悶,每回聽文正講光復,都像鑽入一齣清晰又模糊的偶像劇,清晰的是文正的口條,模糊的是文正始終表達得不清不楚。

但寶芸不知道,她也曾經變成一隻青蛙。是去雷射近視那次,那時技術還不像現在這麼進步,手術前必須先剪睫毛,缺了睫毛的寶芸怎麼看怎麼怪,也不知是不是她原本就長得像青蛙,還是沒了睫毛的她才像青蛙?「你才青蛙啦,你全家都青蛙——不對,只有你,你是癩蛤蟆!」寶芸嗔笑:「還有其他的印象嗎?」其他的就是小學之後的事了,文正說,他指的是兩歲時的情景。「兩歲也會有記憶嗎?」寶芸思索著,她學的是幼兒教育,教科書經常強調「零至三歲是學習的黃金時期」,理由是「大腦驚人的發展」,至於如何發展,寶芸一時說不上來。

但文正知道,因為他採訪過這個主題,說是1966年的羅馬尼亞禁止人民避孕與墮胎,倘若家中孩子少於五個,將被課以「禁慾稅」。儘管生育率激增,卻也導致棄嬰潮發生。這些孩子被統一送往國營孤兒院裡,每十五個嬰兒只有一個照護者,導致孩子的情感需求無法被滿足。根據研究指出,他們的智商低於一般孩童,語言發展也很遲緩,「因為他們的腦袋無法正常發育」!也就是說,人腦對於外在環境的刺激極為敏銳,越有愛的家庭,小朋友腦袋發育越好,反之亦然。

「我們是誰,取決於『我們曾經被如何對待』。」當時那位腦科學家是這麼對文正說的。那一刻,寶芸直直看著他,看了好一半晌說:「謝謝。」指的是他接住了她,在她就快失去信念的當下。

他們是在那場幼稚園強制徵收抗議現場相遇的。那天寶芸擔任發起人,纖瘦的身子發出那麼激昂的嗓音,彷彿要把內裡的什麼都吼出來的。這使得她私下的輕聲細語格外突兀,也讓文正留下深刻印象。後來一些抗議的場合,陸陸續續看見寶芸穿梭其中,小小的身形拖著巨大的影子,幾乎和叔仔一個模樣。他曾經問過寶芸和叔仔,為什麼這麼熱衷公共事務?他們的回答都是:「誰知道以後我們會不會遇到相同的事?」也難怪叔仔日後見到她特別歡喜:「放膽文章拚命酒!做人就是要大聲講出自己的心內話!免驚!」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阿嬸聽。

「喂!」寶芸搡他一把:「多虧叔仔平常對你那麼好!」

文正當然知曉,否則叔仔的大兒子中興也不會說:「我有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其實中興愛說笑,他和叔仔一樣都熱衷公共事務,哪來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打從大學起,中興就加入基層文化服務團,上山下海到偏遠地區辦營隊和小朋友互動,一張臉曬得像木炭。「能得到什麼?那時候小朋友文化刺激少,看見我們表演,就好像看到男神和女神降臨啊。」中興說:「能得到什麼?就是體會團隊合作、革命情感啊。」一聊起當年,依舊那麼興致勃勃,不若上次輔選叔仔落選的沮喪。

「沮喪嘛,大可不必,蒟蒻倒是可以拿來減肥!」印象裡,叔仔正經的模樣真的沒幾次。

那幾年寒暑假回去,叔仔總是一見面就拍著他的肩,吆喝:「屁窒仔變粗勇囉,莫怪那些愛笑雞自透早就一路吱吱叫!」叔仔的酒嗝同樣吱吱叫,說話都有些大舌。一直以來,他就是一張關公臉、一副大嗓門,外加一頭粗糙的亂髮與一件麻紗花襯衫。總喜歡從糖廠那支高高的煙囪說起,說那時候光復各處飄著甜味,所有東西都掺了糖似。如果沿著臺九線往瑞穗方向行去,可以看見比人還高的蔗田,裡頭除了好吃的甘蔗還有田鼠,以及不可告人的祕密——什麼祕密,噓,你小孩子還在發育!如果是沿中山路往車站走,兩旁的矮房子都是人,遠非此刻冷冷清清——尤其那些冰菓室最熱鬧——顯然又有祕密,叔仔話鋒一轉:「以前啊,好多人去糖廠公共浴室洗澡,因為有熱水!『大灶』你知道怎麼寫嗎?熱水要用大灶燒,費氣!」叔仔說,那些年大家圍著糖廠生活,自從糖廠減產後,人慢慢走了,只剩下他們這些老頑固還留在這裡。

「那你怎麼不走?」文章沒頭沒腦問。

「我是要走去哪?」叔仔酒醒一半的。

現在回想起來,文正才意識到,升上國中之後,文章幾乎就不和他同行了。往往他孤身一人,走經那些只有臺北社子,或者北投山裡才可能出現的小徑——不同的是,再怎麼閒散,花枝招展的光觀客就是會無時無刻提醒他,「這裡就是臺北唷」。而光復的閒散是寂寥的,也就是一個人,拖鞋短褲,走到哪都浮蕩著枝葉的摩娑,蟲豸與綷縩勻淨的耳語——每走一步都提醒著文正,原來他是這麼適合獨處的一個人,而叔仔的嘻嘩與這個僻靜的地方何其格格不入。
「沒款沒樣啦,大人大種還穿得這麼花!」阿嬸沒好氣:「規日四界風騷,沒一處定得下來,猴猻一隻!」

叔仔也不甘示弱:「妳懂啥?我是歡喜阿文轉來,『歡喜』妳敢知道怎麼寫?」

他們倆一個是小學六年級畢業,一個讀到三年級就被當成童養媳,來到林家準備許給大哥。哪裡知道大哥出外學藝,小弟反而近水樓臺,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的組合初始就有一種陰錯陽差的唐突感:一瘦一胖,一矮一高,一動一靜,也是因為歷經過那段自由戀愛,所以唐突裡擁有自己決定與選擇的扶持——這當然是文正很後來的體會,那時候十四、五歲,最關心的還是外表、感覺、行止,更遑論人世裡幽微的細緻的,必須憑藉體貼才能察覺的情份、情緒,乃至相依相偎。

文正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小學五年級回去,叔仔邊說邊去冰箱翻涼的,結果拎來兩袋椰子水,說:「這最退火,你們囝仔心火旺,妥當。」他笑嘻嘻說,要不是甘蔗田都烏有了,甘蔗汁加點檸檬或者梅子粉,那才是真滋味。文章喝了一口,眉頭皺得像便祕,倒是文正甘之如飴,連同文章那一袋也喝了。事後才知道,是叔仔特意開車去吉安買的,來回八十幾公里!只因上回文正說好喝——上回,不就是去年暑假的事嗎?

另外一次是去吃日本料理。看文正與中興把哇沙比攪進醬油裡,叔仔對中興說:「你以為是在清水溝嗎?又渾又濁,吃進嘴裡怎麼會清爽?」他說吃生魚片要尊重、體貼料理師傅的手藝嘛,先挾一點哇沙比沾在魚身,再蘸單薄醬油,「這樣才嚐得到魚的鮮甜。」說話的語氣好似日本料理節目:「蘿蔔絲是拿來清口,不是當作配菜!」轉頭對文正說:「倒酒要序細來倒,敬酒也是從序細來敬,兩隻手把杯子捧好,目睭看著序大,不要金金看杯底有沒有飼金魚!」叔仔說:「你慢慢大人了,這些禮數你要知道,免得將來被笑草地倯!」文正挾的那塊鮪魚剛送到嘴邊,一時怔住:叔仔難得正經一次欸,但瞥見身上的花襯衫,瞬間又讓慎重的氣氛鬆開來,文正也看看自己腳下的藍白拖,心想:自己到底是臺北人,還是花蓮光復人?

中興說,他爸從來沒對他們講過這些,「他對你是真關心。」又說:「上次不是給你買一套西裝嗎?我現在十八了,連條領帶也沒有……」文正以為中興喝醉了,回道:「客人嘛,對客人總是比較關心的,不是嗎?」中興沒再接話,一張臉漲得赤紅,手裡揉著叔仔競選的宣傳單,不知是喝多了,還是別有心事?

結果有心事的其實是叔仔,也是那次心事,使得文正學會了抽煙,也開始對於光復有不一樣的情感。那次是文正準備升大三,按系上規定,必須到媒體實習——即使已經過了四個學期,母親仍舊對他當初的選擇不諒解:「長得也沒別人緣投,將來能當主播嗎?」文正懶得辯駁,畢竟之前跟親友介紹科系時,其中一個還大驚小怪:「傳播!傳播啊——」欲言又止的模樣,彷彿叔仔說的「甘蔗田的祕密」——也當然,日後他醉倒在那些私人招待所時,終於明白他們所指為何?但那時候他正苦惱著:該如何才能上稿?儘管只是實習,但來自各個學校的實習生,讓文正充分感受到:一個報紙版面容納的文字有限,必須每天拚了命的寫稿,更何況在他們實習生之上,還有那些正職前輩……

也是實習結束之後,和叔仔到大興瀑布溯溪。那天一起來的還有大箍彬與膨風順,三個大人早就喝得滿臉通紅,一會說:路怎麼直直看下去看不到盡頭?一會說:要是有山羌的話,酒可以再多買幾瓶啊——最後,叔仔說:「三槍?開幾槍和醉不醉有什麼關係?」也許事先說好了,三個人的好笑比起一個人硬是多三倍,所以文正緊繃的表情很快就被他們鬆開了,沿途的野薑也被雨絲逗開來。樹上的麻雀都飛走了,遊客也消失無蹤,只有山、芒草以及茫茫然的霧露環抱著他們。他們就那樣一面迎著風雨,一面嘻笑前行,絲毫不在意雨勢越來越大——也像是事先說好的,大箍彬和膨風順來到梳子壩前不走了,揮手示意他們繼續往前。看得出來叔仔也想停了:一頭一臉的汗與雨水,瘦稜稜的腳脛止不住顫抖,但他頓了頓,還是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也就是在第二座梳子壩前,叔仔坐下來問:「渴不渴?」又問:「累不累?」事實上,酒精和一路的鵝卵石,早就讓他喘大氣了。那時候雨停了,四下無人,溪水潺潺,可以感覺到心跳也變成這靜謐的一部分,只不過被放大了,咚咚咚咚,有誰在心上敲門似的。群山紅裡透黃,像夕照的顏色,在雨後此刻更形鮮明。往下看,是暗綠與灰白交錯的來時路,依稀可見大箍彬與膨風順向他們招手。文正仰起頭,無以名狀的激動佔據了他的感知,彷彿山正和他說話,彷彿有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沒代誌啦,查埔囝欸。」這麼泫然欲泣的當下,叔仔突然哼起歌來,悠遠的粗獷的歌聲在這秋日裡,聽起來像哭也像笑,像愛,也像恨——是對自己生活不如意的宣洩,也是對於自己一直以來,無從施展的政治抱負的怨懟吧——文正就那樣靜靜的打著拍子,靜靜看叔仔筋脈浮凸的脖頸,直到叔仔把心底過不去的那道坎,說給他聽——
「這是你當年主動申請,去花蓮跑新聞的理由嘛?」寶芸那一次聽他這麼說,反問他。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心中想說點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口。寶芸並不特別訝異,摟著他:「這有什麼?你本來就可以告訴我啊,又不是在演連續劇!」他靠在寶芸肩上,想起當初追求她的過程,他欣賞寶芸從不大驚小怪的姿態,再怎麼說,他們新聞行業光怪陸離的事情多的是。
——因為大哥遲遲沒有孩子,過繼給大哥當兒子這樣的情節,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令文正吃了一驚。但說起來,他根本不確定叔仔說的是不是真心話?畢竟一直以來,叔仔就是那麼嘻嘻嘩嘩,像這次退黨居然只是因為總統視察了農場,卻沒有吃一碗樹豆豬腳湯——「光復最有名的是什麼?馬太鞍啊,馬太鞍地名的族語怎麼說?」叔仔在直播裡還是那件花襯衫,還是一張公關臉:「Fataan!也就是樹豆!來這裡不吃樹豆,不喝一碗『勇士湯』,這不是做秀是什麼?」說的越是義正詞嚴,越發顯得那件花襯衫的不合時宜,更何況檳榔嘴慣有的嘴角紅漬,使得叔仔看來像個無所事事的浪流連——如果眼前這個人一直以來就是自己的父親,那他現在會有什麼不同?會投入採訪嗎?會在半夜被警方或消防隊的電話驚醒嗎?甚至,是不是從此錯過了寶芸?

文正這麼想著,想起那一年調去花蓮跑新聞,試著更靠近光復、靠近叔仔,「挖掘自身歷史!」這是叔仔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結果歷史沒挖到,只挖了一堆煙草——是叔仔教文正抽捲煙,說是男子漢大丈夫,抽個煙還要靠別人決定?當然要自己來!選煙草、挑濾嘴、捲的眉角……叔仔那年第二度競選鄉長,文正幫他發了許多條新聞,他逢人就亮出剪報:「緣投否?」談的明明是光復鄉正名,硬生生被裁去了「名」,只留下「正」,偏偏他又不是什麼「美女刺客」!就這樣才屢戰屢敗吧?「敢有?是造化創治,前冬遇到風颱,舊年著病,今年——」叔仔低喃著:「我可是為了糖廠轉型,勞心勞力哇。」叔仔細數他對光復的貢獻,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勾勒他心中當年的那片榮景:甘蔗採收後,空氣中漫散著甜蜜,以及甘蔗葉切口結合泥土蒸騰的澀的膩的沉重的全部,而喘息的工人下工後,漫步至火車站一帶鬆一下——說起來,叔仔一如那些熱心的新聞聯絡人,無法把新聞重點說清楚,卻極其熱情遇到什麼是什麼,把所有一切毫不遮掩攤開來,任君挑選。

然而,這已經不是吃到飽的時代了,誰稀罕滿桌的食物?若大的盤子放一塊白腹鯖佐羅勒,這才叫「文化」。文正怔忡的拿起電子煙,一時半刻點不著,喀噠喀噠彷彿心底急切的聲響,但急也沒有用,他這麼告訴阿嬸,妳作妳放心,妳是如來佛,還怕孫猴子跑出妳的手掌心嗎?「叔仔現在說不定在哪裡喝酒唱歌,作伊風騷,所以說妳不要急,該打的電話我都有打了。」說是這樣說,但他其實沒有把握可以找到叔仔,儘管心底隱隱約約知道他會出現在哪,但希望他不會真的做傻事才好。

車子持續前行中,海岸線漸漸褪去了,如影隨形的腥野變得很稀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山、一面鵝卵石遍布的大大小小的溪流,行經那些或長或短的橋面時,文正恍恍惚惚又回到那年,回到年紀還很小的時候——那兩歲的記憶是真的嗎?還是靈光一閃的想像?如果是真的,為什麼他都已經長大成人,爸媽還不告訴他呢?如果是想像,為何他記得父親拍著叔仔的肩膀時,塞了一個紅包給他?文正一個失神,車速快了起來,行車紀錄器發出女人機械的聲響,平添這趟路程如斯寂寥與急促。來的路上,文正已經聯繫過光復的派出所,所長一聽是他,笑說好久不見啦——那些年陪叔仔拜訪的單位,比起他吃過的樹豆果然未嘗少過,甚至有一段時日,他在派出所搭伙——所長說,安啦安啦,一定盡力協助啊,再怎麼說是鄉長候選人嘛。

「老人家嘛,喜歡一個人外出走走很正常啊。」語氣裡帶點笑意的。

文正沒有接話,車過馬鞍溪上的那座橋,橋頭豎立著叔仔的競選看板:叔仔梳著與他花襯衫並不相襯的古典西裝頭,露出上排牙齒笑得淺淺的:「天賜尚骨力,光復必有愛!」那個「愛」字還特別用粉紅色標示出來,背景是瀑布從右上方傾洩而下,彷彿功夫電影裡,那些矢志奮發之人勞其筋骨的圖示。

文正皺著眉,心想等等見到叔仔,一定要問他:究竟是誰設計的看板與口號?

一定要問問他:那年在梳子壩上說的話,是玩笑?抑或真心實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