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na的秘密

大廳老爺鐘響起午夜的第一聲時,在陰暗小房間的潘回過神,潘告訴自己儘可能不要思考,最好無意識地完成今晚的工作。這不是第一次了,潘沒有辦法直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知道想得太清楚,自己就會變得非常介意,介意自己的麻木與殘酷。他是如此討厭做著這份工作的自己,即便這份工作對他的要求,不過是拍拍照、沖洗相片。

幾年前,潘還年輕的時候,曾經想過要一輩子當個攝影師,就帶著一台相機,往山裡去,為什麼是山,也許和他的cina(母親)有關。潘有兩個cina,一個生他的、一個養他的。潘從沒見過生他的cina,但是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一個最善良的cina照顧他長大。

即使cina已帶著潘嫁到城市多年,每年初夏的時候,她會帶著潘回到部落參加Ma-naq-tainga(射耳祭),那是因為baki(外公)堅持,他做為一個布農的男孩不能忘記祖先的傳統。潘記得每一個舉行Ma-naq-tainga的清晨,長老會輕輕揉吹他的雙耳,接著baki會陪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持弓箭、射擊遠方的獸耳,這一連串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總讓小小的潘感到驕傲,他覺得自己是個bunun(布農)。

潘曾經聽baki說過,幾年前他和叔公們第一次回到深山裡的祖居地的故事。當年,揹著酒和豬雞魚肉,走了四個白天的山羊路後,睡在祖居地石板屋遺跡外的外公和他四個堂兄弟,都做了相同的夢,他們的夢中,阿公們都回來了,站在旁邊安安靜靜微笑地看著他們。潘記得,外公說,醒來以後非常開心,「感覺阿公很想念我們」。

baki還告訴潘,在cina生下他的那一天,他的tama(父親)決定要搬家。十八歲的cina揹著剛出生一個禮拜的潘,跟著tama走了好久好久的路,其實嚴格說起來,連路都沒有,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樹林,晚上就睡在山裡。第二天走到新耕地以後,cina就發病了,她病得很重,躺在tama蓋的簡陋工寮裡,只能靠tama採草藥回來給她治病。那一年是有史以來最乾旱的一年,整整五個月都沒有下一滴雨,在春天的雨來臨之前,cina過世了。

潘十八歲喜歡上攝影後,每年他會循著baki告訴他的路線,回到山裡。潘相信,一個好的攝影師,能夠用一張照片帶人到達不曾到過的地方,對潘來說,一個真正好的攝影師是真正在現場活過的人。潘想要拍下cina的現場,他要用腳寫下cina的故事,他要走cina走過的路,他要看見cina看過的景象,當風吹來的時候,他想像自己在cina的背上,第一次摸到山裡的風,軟綿綿的感覺。

潘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獨自在山裡過夜的那一晚。當他終於躺在地上,完全靜止下來的那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聞到泥土揉合草腥味與山裡所有動植物的氣味,彷彿山正擁抱著他。那一刻,潘忍不住哭了,不是因為孤單,而是他聞到山的氣味裡混雜著一股陌生的味道,如此似曾相識,遙遠地穿過各種氣味,穩妥地包裹著他。他終於感覺到了cina,那個瞬間,空氣重新組合,時間失去標記,他的身體感徹底消失。

潘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的身上長出一條臍帶,彎彎曲曲地往土裡挖向山的深處,他跟著臍帶一直往下、一直往下,突然間,潘回到他初生的世界,回到他在cina懷裡睡著的那一晚,他聞到cina懷裡的味道,那是cina身上的山的味道。醒來以後,潘感覺他不再是一個人了,而他也不再是同一個人了,那一晚,潘有了自己的成年禮。

午夜的鐘聲還響著,從不出錯的沉穩頻率,像是司祭在射耳祭上的訓誡,告訴著潘,他已不同於無知的孩童時期了,為了守護族人和土地,他必須要做一個勇敢而有承擔的人。潘忍不住問——我還能更勇敢一點嗎?做一個勇敢的人,能夠守護這塊土地的人們嗎?勇敢,能夠改變任何事情嗎?

看著相紙上漸漸成形的人影,潘想起那天清晨,在天色微光的新店溪畔,他第一次遇到女人。潘不是沒想過碰到女人的可能,只是碰到這一刻,他內心還是湧起強烈不同於把鏡頭對著男人的感受。尤其,鏡頭裡正低著頭的這女子,看起來之於一切是那麼無關,她是一朵暗自挺立在清晨的花,驕傲盛開而孤獨凋零。潘想著,她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相機的快門聲,勾起女子注意,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潘的鏡頭,看得冷靜平淡、看得毫無保留。女子的視線停留在鏡頭一秒鐘,那一秒鐘,潘覺得被女子看著的不是鏡頭而是自己的眼,那雙褐色的眼珠裡,看不出憤怒也無所謂恐懼。那一秒鐘,他們兩人成為對彼此沒有秘密的人,保有絕對安全,她有好多事要告訴他,那些沒被說出來、沒被記得、沒被安放的事情,她的眼神連結到潘內心深處,他想像自己放下了相機,看著女子,靜靜地聽她說話——

「你說她會記得我的樣子嗎?」
「什麼?」
「我的女兒。到今天為止,她才出生23天。宮本醫生說過,小嬰兒是看不見的,剛出生的嬰兒,像大近視只能看見一團模糊,就連媽媽的臉都只是朦朧的輪廓。他還說,小嬰兒是用味道認得媽媽的,媽媽的懷抱有獨一無二的氣味,小嬰兒會記得媽媽的味道。你覺得,人真的會因為味道而感受到愛嗎?人真的會因為味道而記得一個人嗎?」

潘感覺她嚴肅的語調帶有一點悲涼的溫暖。

「你知道嗎,我本來一點都不害怕的。原先我的日子是一天一天減少的,我知道我會死,我也知道我一個人的死去無關緊要,我甚至不在意人們對我無所記憶。我只確定,我可以死,我甚至希望馬上就能死,我死了就不用再承受更多殘酷的刑求。

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這麼渴望死去,我只知道自己永遠地失去想像未來的能力。無論如何,那時的我只希望日子轉得再快一點。但是,在我發現懷孕以後,我的日子開始一天一天增加了,一天一天,我開始想像也開始害怕,我怕日子減少得太快而增加太慢,怕自己等不到見到小孩的那一天。

一個月數過一個月,我開始擔心生下小孩的以後,我是個沒有以後的人,老天卻給了我一個來自未來的禮物,但他怎麼忘了給我未來。如果我在小孩人生開始的時候永遠地離去,我將永遠失去他,而他也永遠失去媽媽,對他會是多麼不公平多麼殘酷——我該生下他嗎?

在該與不該之間反反覆覆,好不容易,我終於生下一個女兒。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到今天早上我被帶來這裡之前,我一秒鐘都不想放開她。你知道嗎,抱著她的時候,我總是一直想著,我如何才能夠讓她記得我的樣子呢?我如何才能夠讓她記得我的樣子呢?」

潘看著相片裡的女子,她就站在那兒,像在等待什麼人來似的。二月的清晨,很冷很暗,女子穿著單薄的布衣,雙手被繩子反綁,寫著名字的字牌就掛在胸前。時間到了,他舉起鏡頭,一如往常的位置,方框裡的人與背景安排得恰當理想。他突然有個強烈的念頭,他要多拍一張女子的照片,即使潘清楚地知道,這張照片會讓他永遠責備自己,然而,一股不知所以然的迫切感讓他別無選擇,按下快門。潘意識到,照片中的她,此刻正對他說著話——

「你說,距離下一張相片影像顯現還有多少時間?一個人的靈魂離開肉體真正死去要多少時間?一個故事的時間,在下一張相片完成前,就一個故事的時間,我能跟你說一件從來沒告訴任何人的事嗎?」

她沒有等潘回答,她的視線彷彿穿過他落在遙遠的地方。

「他不知道我生了他的小孩。我希望他不要被抓到,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他,告訴他——我為他生下一個女兒。

我在台大醫院認識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名字,很好聽,叫瑾輝。本來我的名字只有一個菱字,簡簡單單,好像我遇見他以前的人生,素素的、青青的、土土的,說不上特別,就帶一點倔的硬脾氣,好幾次因為說台語的緣故,我差點被學校開除,害得阿爸必須到學校幫我求情。

想到阿爸我就愧疚,阿爸非常疼我這個長女,我們一家九口就靠一塊四分地的田過活。日子不算輕鬆,阿爸卻打算讓我在高等女學校畢業後繼續念大學,沒想到,一畢業我就被帝國徵調到華南戰區做護士。

在廣東第一陸軍病院的時候,有一個姓宮本的醫生,訓練我們這一批台灣過去的護士。幸好,有宮本先生,他在東京是專門接生的醫生,被徵召來廣東管理臨時醫院。他很嚴格也很細心,不只教我們最基本的士兵外傷處理照顧,他也利用零碎時間幫我們上婦科相關基礎護理課程,他總說,等戰爭結束我們各自回家鄉以後,或許有一天這些訓練會派上用場。

我有時候不知道應不應該討厭日本人,像宮本醫生這樣的人,我一輩子都會感念他曾經教會我的事。如果沒有宮本醫生紮實的訓練,我後來也沒辦法順利考進台大醫院繼續當護士,就也不會遇見他。

到台大醫院護理部的第一天,我就被指派到陳醫生的門診。很快地,我被他的理念和正義感深深吸引,我讀他介紹的書,和他討論醫院和社會的各種問題,我聽了他的話,答應參加讀書會。無論後來那些人如何逼問我,我都沒有講出陳醫生和我的關係,他們不停地拷問:陳醫生人在哪裡、參加組織想推翻政府嗎⋯⋯,許多問題我一無所知,他們還告訴我,把我的名字寫進組織名冊的就是陳醫生,我的名字——那個他給我的美麗名字。

其實,我還是愛他。不管他們說了多少我聽不明白的事,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對他的愛。你不知道,光是感覺到自己對他的愛,就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尤其當我發現,我有了我們的小孩,這更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等待結果的日子裡,我的肚子慢慢變大,一個生命正在此刻的我的身體裡長大的感覺是那麼迷人卻那麼殘忍。我剛說了,我其實一直不確定該不該生下他,我好怕我的自私讓他有一個太辛苦的人生。直到有一天,我夢見肚子裡的「她」——

你是誰?
我是媽媽。
媽媽是什麼?
媽媽是給你生命、給你養分的人。
生命是什麼?
生命是心跳和呼吸。
我也有心跳和呼吸嗎?
你當然有,只是現在你在媽媽的肚子裡,還不用自己呼吸。有一天,你會學會自己呼吸。
呼吸很好學嗎?
呼吸很簡單的。
萬一我學不會呼吸怎麼辦?
你不會學不會的。
媽媽,你很會呼吸嗎?
會啊。人活著的時時刻刻都在呼吸。
時時刻刻都在呼吸,那不會很累嗎?
不會啊。等你離開媽媽的肚子以後,很自然地就會開始一直呼吸。
所以,我離開你的肚子以後,媽媽,你會陪著我一直呼吸嗎?
⋯⋯

夢突然結束,她消失了。

醒來以後,我不再想要死,我想要活著,活到生下她的那天。我知道我必須留下更多,我想盡辦法留下——陪著她一直呼吸的可能。

我開始能夠承受小小房間的威脅恐嚇與嚴刑拷打,我想像我能夠穿越時間,我會看著她長大,我要在她遇到困難時握握她的手,在她受傷時抱抱她,在她迷惑時告訴她沒事的,我會陪著她找到一個能夠安頓自己的立場,我想把我的想法和做事方式教給他,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告訴她。

我開始在信紙上寫下要給她的話——關於人生以及如何面對人生,我想要她成為一個善良而真實的人,我希望她懂得愛也懂得被愛。我寫信請妹妹寄來花洋布,還特別註明要找質料最好的布,我不只要做小嬰兒的包巾,除了留下我抱著她的味道,我還要做一件衣服,一件她可以穿一輩子的衣服。我要她在孤單時,有一個方式,可以感覺到我,感覺到我陪著⋯⋯

⋯⋯。」

客廳的老爺鐘聲再一次響起,影像落定,空氣回復靜止,暗房還是原來的暗房。潘站在三張相片前,看著黑白畫面裡的女子,他想著,這份工作是否還有見證死亡以外的什麼?用相片見證死亡是否可以有這份工作之外的其他意義?他隔著鏡頭,和某個人短暫交會的一秒,彷彿交換了某部分的人生,而他還能為這個人的人生留下什麼?

潘決定今晚不睡了,他靜靜等待夜色褪去。他想起山裡的晚上,想起山的味道,想起自己從沒見過的cina。他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認得cina的味道,不會忘記的,初生的小嬰兒在媽媽懷抱裡的安穩記憶,牢牢地在生命底處被記得。如果可以,潘好想要這一秒鐘就回到山。潘知道,在天將亮的時候,他仍然會出現在新店溪畔,他仍然會稱職地舉起相機,沒有任何差錯地再一次見證。而他今晚在暗房沖洗的其中兩張相片,會被送到憲八團三營八連連長辦公室,他的長官會拿出寫著女子姓名的卷宗,找到前一天寫下紀錄的那一頁:

執行筆錄
日期:四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六時
地點:川端橋臨時刑場
被執行人犯:高菱
執行情形:

接著,長官會在執行情形之後的空白處貼上潘的照片,最後,他會拿出毛筆繼續寫下——謹檢呈該犯生前死後相片各二張。

潘還知道,今夜,他要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他會偷偷到連長辦公室,找到那份卷宗和一包物品,他會抄下一個地址。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帶著一張相片、一件衣服、一疊信紙,來到後山的一個小鎮,他要找一個小女孩,告訴她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記憶、關於味道、關於cina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