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

據說在東海岸的鄉村聚落裡,幾乎每戶人家都住著鯨魚。

我家後院養著咯咯啼叫的公雞和體態穠纖合度的母雞,清晨時公雞的鳴叫只能喚醒淺眠的榕樹,風偶爾過境,它的氣鬚根便隨興晃蕩,像習慣了來來往往的事物。在我住的村裡,貓比黃狗黑狗來的稀有,儘管瀝青已鋪了好幾年,牠們還是把馬路當作鄉間小道躺臥,對牠們而言,路邊的咸豐草似乎與稻束並無二異。
那天我將窗戶打開,鯨魚憂鬱的氣息瞬間從窗簾的夾縫中竄起,衝進我的鼻腔,我嗆了好幾口,視線定格在窗後一望無際的寶藍天空,幾隻麻雀飛過,拍翅時露出蓬鬆的新羽,意圖營造出生命綿延不絕的假象,但我注意到了地平線的末端潛藏著深紫色,想起有隻鯨魚迷了航,以為天空是海,便一路游到我家,已經住了好久好久。

我戰戰兢兢到樓下尋找鯨魚的蹤跡,我們家的客廳不算窄小,從神主牌到木雕蟾蜍,所有陳設都具有年代感,村子裡的每棟屋子都有版畫般類似的客廳。鯨魚卡在竹籐椅之間動彈不得,持續吞吐著令人煩悶的白氣,一句話也沒說,我僅僅替他移開藤椅,鯨魚的肉體蹣跚前進,靈魂怯步,對著看不清究竟開闔與否的玻璃門躊躇,我的內心盪起陣陣尷尬,用力捏緊虎口,說服自己反正過個幾分鐘鯨魚就會回來,反正他已無力獨自前往遠方。
陸路上沒有能維繫鯨魚呼吸的海水,他常常沒來由地吸氣吐氣,貌似溺水時渴求氧氣的人類。氣息順著木質扶梯湧進二樓,家具接二連三沾染上他的憂鬱,鯨魚的噴氣應該是絢麗而悲壯的,我卻只感到痛苦,偶爾懷疑他是否想讓我也體驗生命燃燒的窒息感。鯨魚的每口呼吸只會讓他的肺部更灼熱,他卻頑固著重複動作,使我來氣,難道鯨魚想提醒我他的存在嗎?他發現了責備他的同時我也感到抱歉嗎?

打從有印象以來,鯨魚就是枯木般的深黃棕色,日暮時客廳與他的色調融為一體,彷彿他不曾來過。鯨魚皮膚上的皺褶很深,我甚至覺得裡面夾有他的脈搏,每每撐起擁腫的身體移動,就更吃力一些……要說是棵臨終老樹也不為過,幾乎所有鄰居家都有一兩棵,不對,老樹沒有如此深邃的眼眸,老樹所擁有的,是沉醉在懷舊中的愜意。而鯨魚失去了那種愜意,時常侷促不安,吞吐著既像霧又非霧的氣安慰自己。

但鯨魚也有生氣蓬勃的時候,記得那年中秋節烤肉出遊,鯨魚也難得地跟著我們去了,我花了不少力氣攙扶鯨魚到車上,他靠著車窗,瞇著雙眼迎向薰風,安詳如畫,我突然有股預感,他似乎打算頭也不回的游離我們。鯨魚下了車,在我們的注目下逐漸靠近海岸。浪花撞向凹凸不平的石子,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安撫著我被熱沙燙紅蜷曲的腳趾。我看見鯨魚興奮地扭著身體,奮力掙脫拴住尾鰭的兩艘帆船,不顧我們的阻止,翻身躍入沁涼的海水,水花飛濺到沙岸上,就像被蠱惑般瞬間吞噬掉,粗砂恢復乾燥,演得不像有水花來過。我以為鯨魚深愛的海洋也是斯德哥爾摩般地將他抓牢,當他再度進入海洋,就會迷失。但我發現鯨魚安心的掠過礁岩,全身浸泡在歸屬感中,他不再吞雲吐霧,而是選擇以一段時間的氧換取沉浸在海裡的機會,彷若自己完完全全屬於海洋,而不是用肺呼吸。在海面折射的深色光影下,鯨魚從黃棕色變成了美麗的黝黑。我在岸上觀望,默讀著鯨魚離岸的秒數,害怕他最終選擇了海洋而不是我。

「他回來了!」在海面轉成橘褐色後,鯨魚毫髮無傷地上了岸,雖然他的目光緊盯更遠的海平面,但他的眼神流露出真摯的幸福,我對這樣的鯨魚感到陌生,也感到自責。
回憶起小時候讀過的童話《再見人魚》,我發覺自己像故事裡的女孩,以對待人魚的方式對待鯨魚,顧慮著鯨魚的一舉一動,既放不下又備感壓力。惆悵在海岸線蔓延開來,暑氣的燠熱烘托著起起伏伏的橘色海浪,像發霉的蜂蜜令人焦躁。鯨魚沒有發現我的異常,他把玩著剛撿到的珠貝,低聲吟唱,彷彿那是獻給海洋的祝禱文,是阿,我安慰自己,鯨魚很滿意,這就夠了。我們一起待在岸邊直到夜幕低垂,浪花隱沒在黑暗中,只留下綻放聲。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鯨魚一直凝望著海洋,我很想像童話中的主角一樣,對鯨魚說一些美好不切實際的話,然後讓他離開,但喉嚨始終卡著不明所以的情緒,怕被嗆傷所以我低頭不語。海邊的蚊子比想像的多,我刻意不打牠們,只揮動手臂假裝驅趕,暗示鯨魚海洋已佔據了我們太多時間。海邊的鯨魚比在家時更加龐大,卻讓我擔心這只是某種迴光返照的效果,會不會鯨魚其實很不適呢?但鯨魚若感到不舒服,海洋便真是他唯一所愛了,以至於硬撐也要待在海洋身邊。在我的思緒胡亂飛揚的同時,鯨魚說話了。

「海真漂亮。」彷彿黑暗中升起的靡靡之音,鯨魚的聲音忽遠忽近,我一度以為是海在說話,我不自主的加大手臂揮舞的幅度。「嗯,蠻漂亮的。」不耐煩的感覺在心裡鼓譟著,遠處一點一點的白色星點跳著嘲笑的舞蹈,煽動一場革命可以是多簡單的事啊!我強忍住把鯨魚帶離海岸的衝動,待在原地假裝欣賞看不見的海。
接著,我聽見喀擦的聲響,鯨魚的生命之火在我耳邊被點燃,我猛地轉頭,看見鯨魚捂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在他摯愛的海洋前,顯得格外悲哀。我感到暈眩,鯨魚的自殺行為就像在控訴我的自私,緊張感讓我反胃起來,我忍不住開口,仔細想想,也許鯨魚正是故意逼我開口—「阿公你少抽一點吧。」

那晚月亮很圓很亮,卻照不進海裡,好像沒什麼能改變它,我們一起在岸邊站著直到火熄了,菸灰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