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色的我

這是開始造舟以來的第十七天,我要進行最後一次染色,在船身貼上玻璃纖維布及環氧樹脂以前。待刷上船身的樹酯全部乾凅後,就能算大功告成了。
「會不會覺得捨不得?」一旁幫我拍工作照的爸爸問我。
「完全不會。」我傻笑,把油漆刷毛在船殼上的筆勢收起。染色就像刷油漆,需輕起輕落,才不致在起點有明顯的筆觸,收尾時也不會因為刷毛承受的壓力,擠出過多的漆料在船身上滴流,或者因此令刷毛彈起,使漆料噴濺。
距離學測愈近,當同學們安排讀書計畫表,積極地利用這個暑假拚課業。我卻從防疫假開始,就跟著爸爸整理住家:清除客房的壁癌並重新粉刷,在車庫鐵捲門和屋頂的鐵皮上防鏽漆;我們在隔壁村落的一小塊田地上,先鋤草開田壟,再種植紅藜和地瓜葉;以及造舟,在新粉刷的三樓的房間裡。
因為船長五公尺,受限房間的空間,所以需要斜放。
距離開始整地種田,已大約一個月,但是在這期間幾乎沒有一場能把土地完全淋溼透的雨,所以我們每天都要去田裡澆水。圳溝的水裝進花灑,淋上為了保溼和抑制雜草而覆蓋在田壟上的木屑和枯草,再滲透進土壤。被淋濕了的枯草和木屑顯得潮濕而沉重,也更加接近泥土的顏色。數日之後,他們的形象將會漸漸模糊、化為腐質,更近於泥土。在這裡,可以輕易感受到輪迴的力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即是萬物。萬物雖然有萬象,但是全都被包羅在名為大自然的集合裡。
紅藜的正式名稱為台灣藜,是台灣原住民族的傳統作物。它的種籽也就是藜麥,因為極為細小,為了方便播種,農人會把種子混入砂土中再撒上田壟。爸抓起一把混著種子的沙土,砂土從指縫飄散,降落在田壟上。一日以後,紅藜的初發的幼苗是紫紅色的。葉片開展,嫩綠上蔓延鮮明的粉紅色,那是葉脈,就像臉頰上的血管。或者某個旺盛生命的中樞。我若能睜著眼站在此地一天一夜,一定可以目睹他的成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在田裡作農事的第十天後,我感到每件事物在自然環境,個體的獨立性會被漸漸抹除,可能亦包含自我。
田園真是適合冥想與紓壓的地方,許多靈感和思緒也在此得到解放。可是如此美好的狀態,須建立在沒有小黑蚊和大蚊子的情況之下。如果形容小黑蚊在花蓮一帶有多氾濫,也許是個人主義作祟。但我能確切感受到,處於一分鐘內被連續叮咬數十次的切膚之癢,只想立刻離開沒有小黑蚊的世界。實在太癢了,這感觸像在嘲諷我一點不適合待在這片田園裡。傷害不大,但汙辱性極強。雖然帶上袖套和附有紗網的帽子以後,被叮咬的情勢好轉很多,但當我看到任何蚊蚋靠近自己時,仍毫不猶豫地拍落。
對殺生無感,直至我遇到石龍子。
麗紋石龍子是一種蜥蜴,其分布於釣魚台列嶼與琉球群島、臺灣、越南,以及中國大陸華北至華南。幼體的尾巴成亮麗的藍色,在田裡行走時不難發現牠們穿梭於枯草之間所映射的閃光。這樣的特色在牠長成成體時將會消失。而我遇到的,即是尾巴有鮮明藍色的。像粼粼的深潭。
用釘耙鬆土時,總想要一次掘挖深一點,以減少來回的次數,於是我卯足力地揮動,把上面的尖刺完全沒入土中,再用力拉起。釘耙很重,還沒整完一道田壟時我已氣喘吁吁,此時一旁的鬆土堆上一抹艷藍色吸引了我。我慢慢接近牠的過程中,牠卻並未依靠本能逃離,只是艱難地挪了幾步——他的右胸被我釘耙上的尖刺打穿了,凹陷的洞裡卻沒有冒血。我猜牠是痛苦的。這個想法使我慌張,無奈一籌莫展,只能把牠擱置在原地。我幾乎不忍直視牠,以及自己一閃而過的愧疚。
躺上床時,確實感覺到身與心的疲憊。因為心有虧欠,我相信那隻石龍子還活著,並且可能再次遇到牠。
因為還在整理階段,這幾天裡每天都要堆出一道田壟,我在昨天堆出的那道田壟旁重複昨天的動作。表層以下十公分的土被翻出,石龍子白色的肚子朝上,再相遇如我昨天睡前迷糊的猜想,但相遇發生地過於自然,我甚至沒有一點驚訝。「殺生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昨天,我希望自己能牢牢記住這句話,所以很期盼我能與他再相遇,再從身上獲得某些啟發。可惜南風一般吹拂、太陽也正守時地西落,我才感到萬物推進,而自己是沒有時間回首盼望的。於是,「確認石龍子的死」成為了我的田園日記的一行。或許這段回憶終將如日記紙一般扁平,被壓縮在更多的成堆的日記紙裡,但我更希望回憶是帶有強烈情緒色彩的,一如發生的當下。
造舟,或者誠心完成某件美勞作品,我都可以從其中獲得不小的快樂,這也是我能保持專注的原因。格陵蘭滾翻舟的材料大致是三夾板、原木條、玻璃纖維布以及環氧樹酯,皆是容易取得的,爸在確立製作流程時,會選用他們當作材料,除了方便以外,同時也為符合陵蘭人就地取材的精神。格陵蘭屬於寒帶,並不是木材充足之地,所以造舟的材料多取自規格不一的漂流木。紀實電影《北方那魯克》裡即有北極居民,靠著蒙皮舟捕魚度日的影像。當時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把身家寄託在一堆漂流木和海豹皮身上,我都想替他們捏把冷汗。
夾板的品質並不穩定,我的手作能力也無法支持我準確鋸出版型和艙口,當材料到齊、撐出船型時,隨處都是參差的斷面。環氧樹脂黏合、填補縫隙;鉋刀修整突出的地方,兩個動作循環了三次以後,爸終於告訴我可以用砂紙做最後的打磨,這代表外型的完整性已經合格,接下來的染色與玻璃纖維強化外殼,都不會改變船的外型了。我從陽台往房間裡看,一艘小船被架在工作桌上,無論從多遠看,終於都能辨識出那是船的形狀了吧,我想。
趴在三樓陽台的扶手上,我聽著忽遠忽近的雷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維持五分鐘的大雨打濕了新漆的鐵皮屋頂。在最近開始種田以前,我是不在乎天氣的。但是當擁有需要照顧的作物,即不得不擔心氣象的變化,因為這關乎生計。真慶幸自己不是依靠農業過活,因為這其中包含了太多令人沮喪的狀況,每一項造成的虧損都是難以承擔承受的。但也因為那一小片菜園,我才有機會站在農人的角度思考,同時因為沒有經濟需求在這上面,而可以適度抽離。
此時此刻,學測對我造成的讀書壓力也已不小了,但我仍然慶幸自己可以在造舟和種田這兩件事裡獲得快樂,對於明天的我來說,這樣的生活經驗就像颱風來臨前的低氣壓。因為壓力讓人難以大口吸氣,但微濕的空氣裡始終縈繞著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國小時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喜歡讀書、會自動自發完成課業的那類學生,因為課業的內容不吸引我。而我只有在玩樂時,才能專注地忘我。我喜歡氣氛被某一種氣味、光影、質感所渲染,得以帶來的魔幻感覺,就像在瞬間抽離、來到另一個屬於快樂或者純粹信仰的世界。這是教科書中所沒有的。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一邊是手機裡計時軟體逐日遞減的數字,一邊是萬物不可知的萬象流衍,而自己正處於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粉紅色,這種感覺是粉紅色的。
雨停了。我看向空房間裡半乾的船殼,我的船也漆成了粉紅色,目光隨船體的曲線流動。介於水面與水下之間,滾翻飄颻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