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

智洋不肯買單車。

同樣是港生的曉晴力勸他添置一輛,一邊炫耀她的捷安特淑女車,她在人文社會學院門前的迴旋處一再轉圈。

當初港澳會新生LINE群裡,學長千叮萬囑一定要買單車,因為東華大學校園太遼闊,走路等於自虐,正常人都應該否決自虐。新生趕緊下單,由學長代為訂購,聽說有特別折扣,結果還是一輛四五千台幣。曉晴唯有心想,牌子貨,不會差到哪裡去,久了疑惑才退去。

只有智洋一直搖頭,堅持走路。

曉晴不服輸,糾纏好久,才聽到智洋說:「我不會踩。」

她忍不住笑,說我教你,當作報答你幫我辦電話卡。智洋唯唯諾諾,隨便把話題帶過。瞎聊了一會,曉晴看看手機,說夠鐘了,她要去系上的迎新茶會,便跨上單車疾馳而去。智洋目送她離開,轉身走路回擷雲莊宿舍。

開學後,兩人就沒再見面。一個讀大學部,一個是研究生,當朋友也沒意思。之所以認識,是因為疫情,初來乍到,個個在機場都得先買一張電話預付卡,方便政府追蹤,唯獨未滿十八歲的曉晴不能買,推拉折騰好一陣,終於找到二十四歲的智洋代辦,兩人才在五十幾個新生裡相認。

下一次曉晴見到智洋,已經是十一月。中午下課,人潮湧出學院,曉晴在停車場裡尋到自己的單車,轉身一瞥,居然瞥見智洋在吸煙區抽煙。

第一次見證那場面,曉晴愣住一下。智洋不高,乾瘦的,戴眼鏡,頭髮削短,肩上掛著一個殘破帆布袋,全身上下質樸無華。他坐在吸煙區的鐵椅上,樹影閃爍在身。那時曉晴不在乎,轉身面向台灣同學,一邊跨上單車、一邊用流利的普通話談笑──從小看大陸綜藝學來的。對她來說,國語和普通話分別只在前者語氣溫柔,後者多捲舌音,她輕鬆融入環境,沒有溝通困難。

但智洋輕輕吐出的煙霧一直留在眼角,似有若無。

像種下了歹念,慢慢地她竟想抽煙。一個人留學,難得擺脫了大人,就想自己當大人,她還在認為吸煙就是使壞的年紀。可惜朋友裡沒一個像會抽的,她便不敢問。夜晚在四人宿舍,曉晴盯著從志學宜德賣場便宜到手的化妝鏡,想像什麼是吞雲吐霧。

受不了。於是深夜一個人跑去旁邊的全家,硬著頭皮說:「我想買煙。七星,藍莓。」為了不出醜,還特地上網調查品牌。

大學便利店原來不賣煙。

曉晴隨手買了一支茶裏王,沿路走回宿舍,她不甘心。難得下定了決心──決心像酒後的一瞬昏頭──她從來不知何謂酒醉──就是這個晚上,她非抽上一根煙不可。她跳上淑女車,快要踩到後門、停下左右回望有否機車轉出的時候,發現了一道身影。是智洋。

全是因為酒醉,曉晴想,反正她踩過去攔在智洋身前。智洋向後一躍,舉起雙手擺出防衛的姿勢,眼神警戒近乎凶狠。換曉晴嚇到了,連忙道歉。

「我只是想,嗯,跟你買一支煙。」曉晴說。

「買煙?」

「對,我想抽煙。」

沉默一陣,曉晴才說:「沒關係,我去志學買。」

「不用。」

智洋從紅黑色格紋襯衫口袋掏出一包煙,抽了一根給曉晴,接著越過她,繼續向校園走。格紋消失於幽深的步道,他似乎還是低著頭,走自己的路。

曉晴拿著煙踩回宿舍,才想起自己沒有火。

那根煙不長也不幼,有一顆紫色的小球在吸嘴底端,煙紙寫著MEVIUS。她把煙含在嘴裡,嚐到薄荷的涼。這就是七星藍莓?她一直把玩,直到臨睡前才把煙收進襯衫口袋。卡其色半透明薄紗襯衣,防曬用,明天穿著出門。

隔天上課,要是有空檔,她就到吸煙區徘徊,想問煙友借火,卻又遲疑,昨天的膽色一下子全沒了。來回直到下午兩點才等到智洋,她一見那紅黑格紋就認出來,馬上迎上去。智洋替她點火,手勢熟練。曉晴終於抽到平生第一口煙,輕輕淡淡,她不敢太用力,聽說要是太用力吸,會頭暈。自問做好了所有防範措施,沒料到還是會暈眩──因為逆風,煙霧撲上她的眼睛。她閉上眼,聽見鴿子在上空迴旋,聽見枝葉搖動,聽見智洋輕笑時的鼻音。

此後借火成為日常,她想像生活是電影《志明與春嬌》:一對男女在小巷交換一口煙,呼出了愛情。智洋不是她愛的型,所以她幻想的是一個高大台仔,會打扮,長著一張明星臉,在同樣的樹影下突然出現。她其實沒看過那齣戲。

到了樹葉枯黃的季節,兩個人已是心照不宣地,總在同樣時間出現在吸煙區,一切平靜如常,直到智洋抽出一根煙給曉晴,她遞到唇邊,才察覺到不同。太甜。她仔細看。這不是七星藍莓──應該說,是七星,但不是藍莓,末端的爆珠不是紫色而是黃色。

「這是另一個口味?」她問。

「哈密瓜。新出的。」智洋呼一口煙。他的嘴裡也有甜味。

「咦,我沒抽過。味道如何?可以先給我試一口嗎?」曉晴問。卻又感覺不好意思。轉念想,不過一口煙,為什麼要尷尬。

智洋安靜了一陣,搖搖頭:「我不會隨便跟別人分享一支煙。」

「哦。是哦。也是。容易交叉感染。會沾到口水。疫情嘛。」

但智洋又搖頭,喃喃說著不對。

他說:「分享同一支煙對我來說等於分享了生死。」

停頓之中,曉晴只知道另一個樹蔭底下有別的煙友在調笑,有枯葉隨風飄落到腳邊,而她不知道智洋在說什麼。智洋卻像被挖開了話匣子(她以為他身上沒有這東西)似地滔滔不絕:

「那個時候,十一月那一次,我在理工大學,已經圍封第二天了,每一條路都被封死,我坐在七仔附近,有個陌生的手足問我有沒有煙。那時候學校的七仔所有物資都被搶光了,連一包煙都沒有剩下來。我身上還有一根七星。其實抗爭之前我都沒有抽煙,全都是因為後來壓力太大了。我把那根七星拿出來和他一起分。之後有另一個手足經過見到,過來說想抽一口,就一支煙三個人分,抽得很慢很慢,一直到只剩下濾嘴。那時天空是紅色的,因為火一直在燒。」

他無意識地抖了抖煙灰,問:

「你有去嗎?抗爭。」

「嗯──我去遊行。」

她確實有去過一兩場六月的和平遊行,由銅鑼灣出發步行去金鐘,和朋友一起,出門前精挑細選當日的衣著配搭,也不戴口罩。後來她對抗爭的認知,都來自新聞報導、社交媒體、朋輩分享,但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會跟她說起在抗爭現場抽煙。

智洋不再說下去,手上的煙閃爍火光。他吞吐輕盈,像品嚐什麼人間美味,曉晴卻相反,別人一根煙的時間,她能完成兩根,因為喜歡用力吸,用力呼,吐出來的煙霧特別多,也特別美──她不怕暈眩。已經不怕了。

「那另外兩個人,現在在哪裡?」曉晴問。

智洋還是搖頭,安靜眺望遠山。搖頭算什麼?曉晴生起悶氣,兩個人之間落得如此尷尬,還不是因為他,是他硬要挑起這種無法輕鬆接下去的話題,挑起了又無以為繼,像把曉晴當局外人。她沒有出去,不代表不理解當中的沉重,正是因為沉重她才需要聽得更多。

她坐到鐵椅上,拿走智洋手上的打火機,兩人並肩望山:

「為什麼要考東華?比東華更好的學校有很多。台大、政大、清華……而且更好玩,交通又方便。」

「因為容易考上。」見曉晴不答話,智洋苦笑:「好吧,是因為我不想再待在石屎森林,那種大城市,那種高牆。我想在花蓮看大山大海。我也喜歡散步。」

「在東華走路未免太沒效率了吧,例如,如果你要買煙,由宿舍走到志學要四十分鐘──」

「第一個跟我要煙的手足,說要走下水道逃亡,他彎著身向下爬,誰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成功。」

曉晴用力吸手上的七星哈密瓜,呼出一口深長的煙。澄澈天色下,中央山脈清晰可見,彷彿永恆屹立。是它眺望我們──曉晴有種錯覺。智洋的側臉在霧裡頭隱隱約約,配合著落葉,有種少年憂鬱。曉晴突然覺得這樣也不壞,她感覺一切溫和而善良。儘管這種想法如此不合時宜。

她沒頭沒尾拋出一句:「你去過七星潭嗎?」

「沒有。」

「來這麼久怎麼連七星潭都沒去過,還說什麼想看大山大海,騙人。」話一出口,她就見到智洋的臉色頹靡下來,彷彿受了傷。曉晴知道說錯話了,慌忙間脫口而出:「不然我們一起去看好了。」

花蓮交通不方便,對普遍港生尤其如是──不會開機車、汽車,出入都困難,曉晴剛到步時,常以為自己是不是殘廢了。兩人用走的來到圖書館資訊大樓,查看公車時刻表,好不容易找到一班301。又,301去不了七星潭,終點站在花蓮火車站,兩人唯有再轉乘308,一路上風塵僕僕,智洋小聲嘀咕,不如別去了,卻被曉晴瞪回去,四十分鐘的車程,彼此默然無語,一個看風景,一個合眼小憩。

抵達七星潭已經是五點,兩人下了車,望出去,偌大的風景園區裡大部份攤販都蓋上了帆布,也就是說,打烊了,沒有服務。車站只有他們倆。曉晴暗自反省,果真是太衝動了吧?還有回程的班次嗎?反而是智洋望向海,邁步前行,走到一半回身揚手召曉晴過去,似乎沒了最初的慌亂──不安的人換成曉晴,但又能怎樣呢,不就只能去看那日落時分的海了嗎。

十二月初,天氣說不上冷,只是天色反覆,剛才在東華還好好的,到了海邊卻是烏雲一片,雲層低壓似欺身,花蓮一貫景觀。但在太平洋的岸邊看,一切都不同,通通都美好。石灘凹凸不平,久坐,屁股開始痛,曉晴只好將包包墊在地上,智洋則是伸長雙腿,遠望海洋。人家個個裝備充足,毛巾、遮陽傘、風衣、手套樣樣不缺,右方一對情侶還帶了腳架和單眼相機,唯獨他們手上空空如也,沒水沒雨傘,什麼也沒有。

最多有一包,或者兩包,七星。和打火機。

逐漸落下的夕陽折射出雲層的厚度。這不是曉晴原本以為的七星潭。她以為會像上一次,坐在台灣同學的機車後座兜風時,看到的夏末景象:天空沒有半片雲,日曬嚴重,只有剎那海風能緩和熱度,一切明媚如許。不過智洋似乎非常滿意眼前陰翳的七星潭,他躺下來,望著天,慢慢地曉晴也跟著躺下,就這麼任由天空從澄黃轉入幽藍,再變成黑。

入夜之後,就只有遠方海岸的路燈和身後的遊客中心作光,此外皆是暗。遊人沒有減少,每一小撮人都待在他們自己的七星潭裡。至於智洋和曉晴──智洋抽出一根七星。

「我是騙人沒錯。」他呼一口煙:「考東華是因為它容易,排名後段,又是國立,學費不貴。我根本不缺一個碩士學位,我在香港原本是公務員,在郵局上班。」

曉晴也抽出自己的藍莓,咬在唇間。

「另一個要煙的手足,後來說要偷渡,再也沒有了消息。」

她湊上去,讓煙頭相接,傳遞了火花,點燃,呼吸。

「我是沒有辦法才來讀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和你不一樣。」

智洋對著夜海,一個人說話。他不是說給曉晴聽的。他起身踏進水裡,不管褲腳沾濕,感受著浪花直拍到腳邊,看在曉晴眼裡,嚇死了,以為他看不開,忍不住衝過去抱住他,死命攔回來。智洋穩住自己,回望曉晴,搖搖頭,現在曉晴了解多一些,她明白智洋的搖頭意味著無能為力。

她想起最初在學校遇到智洋,他沒有單車。

「我教你踩單車吧。」曉晴說,不是提問。「去看你們想看的地方。」

智洋沒回答,他把菸頭扔掉。原來手上的一根早就結束了,就像他的故事,三個人在絕望中分享薄荷冰涼,最終留下短小的濾嘴,就是那樣子的無聲終結。

曉晴遞給他一支全新的藍莓,第一次,由她替智洋點火──滑動輪子,擦出火花──智洋叼著的煙燃起了光。兩人站在海邊,水湧到腳踝又退後,重覆又重覆。智洋接過打火機,明明手上已經沒有任何一根煙了,他仍想點火,海風吹拂而起,每一次都把火苗吹得歪斜,吹得熄滅,但他還是不斷嘗試,試圖用火來對抗風、對抗海、對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