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以看病的理由混了進去,把大姊需要的東西一併送到。
醫院裡的空間很特別,慘白的燈光感覺異常刺眼,時間凝結了空氣,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感覺到腳異常冰冷,我低頭,才發現地面上積了淺淺一層水。
我不禁望向大姊,她卻感覺沒什麼似的,原來如此,是因為她剛剛就來過了。
我躲在她後面左顧右盼,視線偶然與一位仍吊著點滴的老先生交會,他的臉像一顆酸梅般皺了起來(可能是泡水太久了),左手拿著剛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麵包,右手抓緊不離身的點滴架,因駝背而顯得嬌小的身軀套上病服,我可以聽見秒針走動的聲音。
然後我先撇開了視線。
我快步跟上大姊,水花濺起的聲音清脆響亮,時間又開始流動。
電梯直通七樓,外科住院病房。
我低著頭走著,身穿粉紅色的護理師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從我身邊快步離開。七樓的水位又更高了一些,我每跨出一步都能感覺到阻力。
阿媽的病房不如走廊上明亮,僅有一只看上去隨時會開始閃爍的日光燈,像倒映在海面的月光。
我看著阿媽,海浪聲和秒針走動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看著她,早上揮手道別時消瘦的臉龐似乎又憔悴了些,我移開視線,由手上的點滴管飄到了一旁的點滴架。
來到醫院裡的人,都會變得病懨懨嗎?(她也泡了太多水了嗎?)
我們依照指示將手消毒了,這是踏入「脆弱魚種保護區」的進場措施。阿媽跟別人共享一個小小的水族箱,裡頭很擁擠,水位比走廊上還高,幾乎要淹到大腿。我走到阿媽身邊,除了大姊在旁邊翻著我們整理來的雜物,只剩沉默在浮動。
她握住我垂在病床旁的手,幾乎要失去彈性的皮膚被我握著,像是包裹著冰塊般(難道這裡是深水區?)。我抬頭望向她幾乎快要闔上的眼,嘴中吐出的輕柔語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自覺地和她說話,不自覺地希望她輕飄飄的能浮在水面之上,不至被埋入遺忘的塵土;抑或是像微風一般輕撫她的臉頰,我希望我是帶來喜訊的鳥兒,只可惜住在海邊的鳥大多是以魚為食。
她說的話倒是一如往常,不管是語氣、碎碎念還是愛操心,都和平常沒兩樣。我不喜歡這樣,感覺她認為在水族箱是很平常的事情,(或著說,以後會變得平常),我不喜歡這樣。
我沒表現出來。成長的過程中總不會少看一篇篇被懊悔渲染的文章,珍惜、包容與簡單的幸福,我總覺得自己是在水族箱外的遊客--向前看吧,人不是終將會老去嗎?可是我現在向前看著你,不可能不懊悔吧,雖說我的起跑點重疊於你的終點前方一哩處,歲月一點點地將你拉遠,只是我現在向前看著你,才發現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後悔了。
大姊將溼答答的東西都已經安置好,她說我們是時候該下去了,「晚安。」我這麼說,離開了水族箱。經過淺水區時我才想到,這句話在這裡,是不是有點不太吉利?想想似乎也沒那麼嚴重(現在是這樣以後就一定是嗎?唉。)
我拖著濕淋淋的心走回陸地,時鐘依然轉動著,連跑得最慢的時針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隔天早上輪到我陪病。
淺水反射著清晨的光,早上的人看起來沒有更有精神。儘管帶著口罩,我也已經習慣呼吸稀薄的空氣。窗口還未開放,三三兩兩的人坐在一旁的長椅上,小小螢幕中的藍光能讓人忽略自己的呼吸困難,小孩子就沒這個煩惱,他們的小腳在半空中晃呀晃,輕盈地,就連牽著大人走過水中時,腳步也如劃過空氣般輕鬆。
水族箱不知為何比昨天更暗,明明已經天亮了,四周卻沒有準備好迎接嶄新的一日。大姊的眼睛反射出水氣,一頭捲髮被壓扁了,但沒濕透。大姊的語氣堅定但不嚴肅,跟我想像中的病人家屬不一樣,她說在房間內可以不用帶口罩,卻在去外面裝水時一併忘記了。不過她仍把陪病該注意的事都交代完,才回家休息。
她離去的步伐,能清楚的聽到鞋底敲擊地板的聲音。
難道只有我濺起水花?
阿媽輕聲叫喚我,今天的水位有比昨天降了些,但移動還是有點困難,尤其是病床周圍的阻力特別大。我想關上床頭的人造月光,給阿媽一個好眠,她卻阻止了我。
「已經睡很久了。」
於是我在白光中靜靜記錄剛剛吃的早餐克數,以前我都不知道水族館要控管糧食,但現在想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或許是覺得太安靜,阿媽偶爾會拋出幾個問題,我也一一接下,其實陪病不會一直很忙,過一會兒就沒事了,我這才體會到阿媽的無聊。
我開始試著把接下的問題拉長,多說一點話,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保持輕盈很累──尤其是自己還沉在水底的時候。
阿媽盯著手上的點滴,透明的液體緩緩注入阿媽的身體,我看著吊在床尾的塑膠瓶,在小小的通道中規律的滴答,滴答。阿媽問我,是不是沒有在滴了。
「放心啦阿媽,還有在滴。」
不過有時候真的沒有在滴,而阿媽總是比我先注意到,可能在病床上沒什麼事情好做吧。那時候我就會請護理師進來,聽著他們俐落的腳步,好像感覺不到水的存在依樣。他們總會搖一搖瓶子,確認管線沒有被壓到便離去。但阿媽沒過多久又會問我一樣的問題。
可能阿媽喜歡滴滴答答吧。
明亮是突如其來的,原來之前是隔壁病床的床廉壟斷了光的控制權。
自從進到醫院之後,我也忘記時間已經早上了,身體彷彿還停留在昨天接到消息的那一剎那,之後就是夜晚的病房──在這裡,因為水會改變光線的關係,外頭的晴天也會折射成陰天。
阿媽把頭轉了過來,似乎是不習慣強光。我這時才發現房間實在是安靜到令人難以忍受,於是我拿出手機放在床邊,播放一位老先生講解古典樂的音檔。就算聽不懂內容是什麼,至少能感覺到有人聲。媽媽有說過,阿媽跟我一樣都習慣放著有人聲的影音檔入睡。
當我再次伸手關燈時,她默許了。雖說接近正午的光十分明亮,但拉起來的床廉仍能確保一個專屬於阿媽的空間。
我輕聲問她還喜歡嗎,她說喜歡。
只是我仍懷疑她習慣性地選擇最不會麻煩人的選項。
談話聲逐漸淡去,古典樂輕輕流瀉而出,取代了指針行走的聲響。
我坐在一旁開始畫起了畫,沾沾旁邊的水、染上仍暫留在眼中的殘光,加上陰影中不好辨識的顏色,紙上描繪出某個時空中,病床漂浮在水中的景象。
我是不可能明白阿媽的心情,不只是因為她活的歲數是我的五倍,也在於我不曉得與歲月拉扯的感受。
她也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就算活過,人也只能活在一個階段。
我的手依然冰冷,皮囊中盛滿了被風吹涼的水。畫完的畫悄悄收進書包,我望著她,我的阿媽,聽得到時針往前踏一格的聲音嗎?雖然都是圓,但時鐘繞了一圈還會回來,而腳踏車就算向後踩,也不會往回走。
阿媽,這些事情你都懂吧。我低頭看著地上的水,依舊維持在膝蓋上方,我讓腳在水中前後晃呀晃,水流輕撫皮膚,像是包裹著,又像是對抗壓力。活在這個世界中,某一天就要成為水中的居民了。
有股嗆鹹忽地向上竄,我吸了吸鼻子。阿媽沒動,總是遮著眼睛的眼皮卻翻了開來──
「點滴……是不是沒在滴啊?」她說。
我慌張站起的身子就這樣頓在半空中。
黑暗中她看不清我的臉,我又吸了吸鼻子,原本下垂的嘴角不自覺被拉起了,牽成夜晚的一灣明月。
「我去問護理師。」
我拉開簾子,在水中劃開逆流,劃開空氣,劃開時間,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