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牠的後陽台

每次經過後陽台,隔著門和紗窗,總是會看見一隻狗。

一隻已經在我們家住了八年的米克斯混臘腸。路上多數的流浪狗都是米克斯,或者其他品種但缺乏梳理和整潔。雖然這幾年動保意識日趨成熟,在繁華大街上已經很少看見流浪狗,但只要稍微離開市區,車子停等紅綠燈時便會看見叼著便當剩下雞骨頭的獨行者,或是一臉野氣縱橫的流浪集團。

陽台狗雖然是家犬,但處境卻與流浪狗擁有異曲同工之妙。牠的存在是一個秘密,橫亙於我們和房東之間,因此牠只會待在陽台,與洗衣機和冷氣室外機放在一起。我常想著什麼時候讓牠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在街上,自由自在的和其他狗一起玩耍。也許,每個生活在這座都市裡的人都需要那麼一點點的自由和緩衝區。
那隻生活於後陽台的狗混血混得很徹底,擁有臘腸修長的身體和頭,腳是普通臘腸狗的兩倍高。帶牠出門時,總會有熱情過度的人問這是什麼品種的狗,起初我盡力解釋臘腸和米克斯的混血結果,後來也放棄了,直接說是米克斯。路人便會禮貌性地笑笑,然後離開。在我看來米克斯沒有什麼不好,可以說是最適合臺灣氣候的在地品種。敏捷、體型適中、健壯而不易生病。

說起來,我們一家人倒和米克斯有87分像。
租屋的房東很大手筆,全屋用的都是詩肯柚木牌的家具。戲稱為「撕啃柚木」,不過依然不會放陽台的狗進來名符其實。牠依舊生活在後陽台,安穩的欣賞日落日昇,觀賞著城市裡不容易見到的星空(通常只有最大的滿月看得見),比我們更接近帶有都市氣息的自然。南部獨有的爆炸性午後雷陣雨,在空氣中混著雨和土壤的氣味,毛細孔之中的縫隙變得濕黏時,牠總會開始哀鳴,然後穿過層層障礙把自己塞進洗衣機的後面。有人說貓咪會縮骨功,我倒覺得這隻後陽台的狗更佳熟捻此技。

後陽台的洗衣機也是房東的,面朝外的白色烤漆鐵板印上狗的油脂和髒污,這是牠最喜歡的座標位置,蜷著身體、側著頭盯著我們。有時在某個瞬間,我還是無法相信這是一隻狗。是牠的眼神過於複雜嗎?還是成熟安靜的不像隻狗?我和牠的關係就像一開始見面一樣—那天晚上餐桌擺放的是藥燉排骨的熱湯,小狗歪著頭坐在地上,我好奇的向牠靠近。空氣中彌漫的是中藥香氣和狗騷味,細小的毛在飛舞擾動,擾動著即將走近的生活和未來。
就是好奇。我對一隻養了八年的狗並不完全了解,一直保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甚至由好奇漸漸產生了畏懼。牠一貫優雅的姿勢和無法捉摸的表情讓我莫名的畏懼著這隻外表古怪的臘腸混米克斯。大概是米克斯的基因遺傳,讓牠自然天成的多出幾分神秘感和似乎看透一切的淡然。也許牠的祖先是在天地間奔跑的自由之風,吹著各地的是是非非和人間冷暖,就此成就了後代眼中靜靜觀賞的世界。

那些兒時聽過的狐仙捉弄人的傳說中,狐仙的眸子總閃著不少狡詰的亮光,那副嘲笑人類愚笨的嘴角微微勾起。雖然狐狸並沒有笑聲,但是卻總是忍不住自動配上鬣狗猥瑣的陣陣尖笑,耳朵隱隱生疼。而那隻陽台的狗似乎到了更高境界,牠的叫聲渾厚宏亮不似鬣狗刺耳,但卻一樣讓人心生敬畏,那雙眼睛裡總有讓我捉摸不透的靈魂和涼意。這其中參雜一些愧對這隻陽台狗的地方—黑夜中看見牠眼睛上的黃色斑點,是目光銳利的雙眼。目光如炬,斜斜的直入心裡,耳朵微微發燙。 我有愧於牠,八年裡,似乎沒有好好照顧、了解牠的需求,甚至到現在,居然還是對這隻陽台狗好奇的如此自然。

大概這就是牠的眼神如此幽怨而透徹的關係吧,我暗自揣度著。

出生於後山,然而卻沒在那山靈水秀之地待過多長時間。灘頭的寄居蟹搬的是自己的家,我則是連家都沒有搬,只是舉起一段段記憶和時光,獨留了一團毛線的頭,就這麼定在兩山中的大地。無論繞多遠,都還是不由自主的渴望著那片大平洋的自由和遼闊,寄託夢想在中央山脈的高度和海岸山脈的堅韌。這是與生俱來的執著,陽台狗應該也是如此,牠盼望的自由之風吹過臉頰,蒸發後沉澱出不少日子的結晶。
新春過年,駛在山川的腰間褲帶,一邊是海,一邊是山。牠趴在我的大腿上嘔吐了兩次,濕濕溫溫的一路晃到廣闊而空氣清新的後山之地。直到過了最蜿蜒的路段,牠才安分的睡著。冷冷的冬天,我就這麼和牠傳遞著彼此的體溫。在動搖的時間裡展現出一隻狗完完全全的膽怯和惹人憐惜;在後陽台悠閒度日,眼眸中又是詭秘深幽的讓我無法和牠先前的灑尿怯懦以及溫存回憶混為一談。

曾想過追求天性和自然,可惜高雄沒有廣闊的原野,後山的無拘無束距離我們和牠都過於遙遠。
和房東的租約即將到期,我開始幫襯著父母物色下一個居所。很多屋主都不同意房客養狗,都市狹窄的空間亦不夠全家人住。 市區的熱度和壅擠蒸發不少人對於一個家的願景,帶看的仲介有的花言巧語,有的似笑非笑。租金、空間、地點,三方不斷拉扯變化,唯有後陽台,至始至終就是後陽台狗的家。起初牠不怎麼理解這個四方空間,後來熟悉了,牠就會跳起來,將前腳扒在通往廚房的瓦斯管上看風景。風景不怎麼美好,都是鐵皮屋頂和油漆斑駁的頂樓,但是牠依然看的若有所思。米克斯的腳長撐高臘腸狗的身軀,不知不覺間牠就長成了適合看風景的樣子。
我卻覺得不該再讓牠看風景,或許如此,那抹若有似無的眼中詭譎和我對牠的畏懼就會一併被丟棄在高雄市區交錯雜亂的屋頂上。視野範圍內出現一層兩戶的豪華高樓大廈,和一層十五戶的集合式小宅,透天和大樓新舊交雜,織成所熟悉的城市。某幾個瞬間,在街頭鄉野奮力求生的流浪狗爭奪著一席之地的眼神,與我們找一個棲身之所時的快狠準並無二致。

兩者都是在城市的縫隙中找一塊自己的版圖,悄無聲息地將它擴張、壯大,牠身上還留著不少自然的野性和追求,也許這就是我喜歡和陽台狗一起看風景的原因。陽台在此時此刻少了一半,消失的一半融進大地的悠和廣。對於我和牠,後陽台雖好,那道藏於心坎的後山更好。我貪婪的將後陽台當成後山,山裡我和牠一起被風追著跑。
平凡午後下起陣陣雷雨,將手伸出陽台外,感受雨滴落在手掌上的清爽及天地間用高度醞釀出的快意。高樓拂來的風很雜,四面八方的吹亂了剛綁好的馬尾。雖從未乘著風翱翔,也不曾試著駕馭風,但我知道這其中必然沉默著一股以前遺落下,只屬於自己的自由之風。我如米克斯,牠是米克斯,我們的基因裡都不知不覺記起野性的呼喚。那隻臘腸混米克斯的陽台狗適合放下如人類般的站姿,四腳穩當的踏在土地上。降低身高,用狗的視角近看五光十色的一切。或許我們和牠都可以不顧世俗眼光,不必畏懼距離而在整個版圖上走的更遠一點,路上至少會窺見一角瀟瀟灑灑的自由。

租屋處的冷氣用了兩年,不冷了。吹出弱到幾近無法感受的涼意,開的時間久了還會滴水。濕漉漉的雨季不好意思叫師傅跑來修,只得自行拿了一個塑膠瓶放在地上接水,滴滴答答的響。風變少,雨變多了,冷氣室外機雪上加霜,進風口塞了不少飄蕩的狗毛,運轉時跟著喘氣哀鳴。再撐一下下吧,我心想,這片小小的後山領地,目前暫不開放。雖屋內外的雨聲都漸漸大起來,但不知怎麼地,那陣風在耳邊刮過的聲音依然格外清晰。它吹得清亮而悠遠,吟和著我小小聲的惆悵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