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三次載她去找牛。
我的學校位於東部鄉郊,附近的交通網絡不是很完善。沒有機車或汽車的學生,從學生宿舍過去校外的台鐵車站,很長一段距離只能依靠腳踏車。
這與自我隔離幾乎沒有區別。學生只好自發建立臉書社團,在社團裡張貼徵詢車輛的貼文。有交通工具的學生看到後,便會私訊對方商討費用與時間。
這類的擺渡服務讓有交通工具的學生也能賺取一些生活費。沒錢買菸的時候,我會在臉書社團查看貼文。出去市區一趟,一個星期的菸錢便有了著落,也算是同學間的友愛互助。
臉書社團彈出一則徵尋司機的貼文,貼文內容是這樣的。
[我是乘客]
目的地:中正路一帶田野
時間:今天下午隨時可以
希望徵得一名心懷好意且百無聊賴的司機,尋找一群遊蕩的台灣黃牛
報酬:一包菸
那一天,我腦袋裡想著畢業後到底想不想繼續留在台灣,直到夾在手上的菸灰掉在地上才發覺。桌上的菸盒與空空如也的腦袋,再坐下去也想不出答案。於是,我點開臉書傳訊給這位同學表達我的不懷好意。
我們約在宿舍門口相見。她穿著一條多處破洞的寬腳牛仔褲,套穿著白色淨色T恤,挎背著腳架,站在宿舍門口。她指著胸前挂著一部單反相機,疑惑地朝我揮了揮手。我點頭示意,為她打開前座的車門。
車子發動駛向學校附近的田野。為了打破車廂裡的尷尬,我主動詢問她的學系,像一種交換儀式,我已準備好我的資料,禮貌地與她交換。
她要去的地方位於學校後門某處荒棄的土地。荒廢土地長滿了雜草。旁邊豎立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出租土地1000坪請洽XXX 李小姐。
這是其中一條前往市區的公路,附近一排排約四層樓高的租賃房,落成後租給學校的學生。平日裡接送學生經過,偶爾見過她口中的黃牛群,但總是神出鬼沒,沒有固定地點。
我說,「妳想要找的是中正路那群黃牛嗎?」
「有一次找同學時,經過這邊看見有一群黃牛在吃草。待我離開時,卻發現那群黃牛突然憑空消失了。 」
哪有憑空消失的東西。我心想,應是回家了吧?可那麼一大群的黃牛要用多少輛貨車才裝得下。
「應該有主人吧。」我說。
此時,我的腦海不禁浮現十數隻黃牛擠在一輛小貨車後面,生無可戀的模樣。
「我也是這麼想,那麼大一群牛,一定有人見過牠們去哪了。」
車子駛過中正路,在一排長滿草的田野裡,我們找到了那群黃牛。
我把車子停在一旁,她下了車,朝著她口中的牛群跑去。二三十隻黃牛散佈在草叢四週,原本比人要高的雜草,此時已剩下半米高的莖桿。一些附近的居民,也因為這奇特的景觀,站在馬路邊上觀看。畢竟,活生生的牛群在動物園也不能時常見到,而且近得伸手就能觸摸。
她拿出腳架,把相機架在腳架上,擺好鏡頭的角度,開始詢問居民牛的來歷。
台灣黃牛察覺到對準牠的鏡頭,雙眼盯著黑色的鏡頭停滯了幾秒,擺著屁股慢慢抬起前蹄又放下,低頭埋進藍色膠桶裡。 牠意識到我停留的目光,將頭埋進水桶更深處。結果還是沒能避開我的好奇,只能不耐煩地抬頭甩了甩尾巴,盯著我,緩緩走開。 連生氣的時候,黃牛還是這般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真的很神秘,居然沒有人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等到主人出現。」
她邊說邊拿出菸盒,抽出一根細長的菸,用門牙咬住菸屁股上的爆珠,像肥皂泡破裂的聲音。她的左手握成半圓,取出打火機,「咔嚓」。她將剩下的菸盒遞給我,「這是報酬,偷你一根可以嗎?」我笑道:「抽菸的事不算偷,只能算擋。」
她看了我一眼,側著頭向遠處吐出煙霧,歪著頭笑了笑。
「能借妳的賴打嗎?」
我做出點火的動作,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在台灣,火機叫賴打啊。」
「你也可以叫打火機,但一般不叫火機。」
她應該是剛來的台灣,雖說她的口音並不重,但言談間夾雜著不常見的用字,語調也和一般的女生說話時不一樣。
其實她一上車,我便認出她。本想告訴她,又怕她誤會我真的不懷好意。在學校抽菸的女生本來就不多,像她這樣幾乎一下課就在抽煙區的,久而久之,也就認得。
但她似乎沒有認出我。也許她一直盯著小小的手機螢幕,偶爾把煙遞到嘴巴前,並沒有關注外界發生的事。她幾乎都是一個人。電話那頭應該是家人吧,她在講辦理居留證的事。我也很久沒聽到廣東話了。
「你是剛來台灣嗎?」
「你聽出來啦。我去年才來的台灣,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火機還是打火機。」
「是常有這樣的狀況。到一個新的地方,因為詞彙用法的差異,像剛認字的小孩要把所有名詞重新學一遍。」
「就像超市賣的土豆、馬鈴薯、薯仔,明明是同一種蔬果,卻有著三個名字。」
「你們那邊土豆叫甚麼呢?」
「叫『薯仔』呀,用國語唸出來很奇怪吧。就是這些極其瑣碎的瞬間,發現我與他人的不同。好像大家都在水裡,只有我忽然冒出半個頭呼吸。」
這些名詞的轉換所象徵的融入,以及拒絕融入帶來的隔閡,使她本能地抵抗。我在想,融入本身也是另一種霸道的排拒。一個圓與另一個圓融合的過程,是不是不可避免一定會覆滅原有的部分,才能生出新的形狀?
「妳為甚麼想要找牛?」
「我在想,牠們看樣子也不像是流浪牛,卻一直在這一帶俳徊,就很好奇牠們的家在哪裡。」
這裡能看見學校的塔樓,望著田野間青蔥的景色,遠處的山巒隱隱佇立在暮色間。田埂外有人用細細的鐵線築成的圍欄,牛不敢越線而出,在圈出來的草地旁的樹下半卧著避暑。
想必牛群確實有主人。這些牛吃的並不是普通的雜草。附近幾塊田野種滿近兩米高的牧草,待這一片牧草吃光後,再遷徙到下一塊長滿牧草的應許之地。待牧草長高後,又會再回來。
我不曾在這個方向看學校,心裡想著今後不知會發生怎樣的事,又要去哪裡。心裡既有逃離母親的渴望,同時也感到不安與擔憂。還有對悉心養育自己的父親被拋在家鄉的小小愧疚感。可畢竟是他親手將我送到母親的手上。為了我有更好的將來。但甚麼是更好的將來呢?這些複雜的想法在腦海一一閃過。我沒有把拍下的照片傳給任何人。
她問我,「為甚麼他的主人給牠們食物,卻任由牠們不管。這些附近還有人種田嗎?」
「早就沒人養牛耕田了,養大後送去屠宰場吧!」
「他的主人有想過要是有人來偷牛,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雖說,我也在這邊唸了快四年的大學。剛來的時候,牠們已經流連在這一帶,像是一座流浪的森林。我不曾過多留意這群黃牛。
誰會像她那麼奇怪留意路上的牛,還要為牠們拍紀錄片。
「看見牛的眼睛時總覺得牠們有話想說。」她說起以前看過一張照片,一群野生黃牛在郊外穿越馬路時,一隻母牛在目睹小牛被汽車撞死後,自長長的睫毛流下眼淚。從此,她暗暗許諾不再吃牛肉。
但我知道,牛眼睛下面的淚痕,是動物排鹽的一種方式。牛在叫時,淚囊受到擠壓從而流出眼淚。不過我認為她更願意相信牛擁有靈性,會因為家人分離而愴然淚下。
她看起來很像那種活在自己規則裡的人。但這種人通常都無法取得周遭人的認同。以致於靠近她時,瀰漫一種萎敗的失根氣息。
我當然沒有告訴她,我見過她。這樣會讓她誤會我在留意她。
竟不料,第二次見面時,她卻聽出我句子中的破綻。她問: 你是馬來西亞留學生嗎?
你的句子的尾巴有一絲不同於台灣的腔調。她用抽象的方式來形容我說的話,但我聽懂了。
上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已經是剛來台灣的頭幾年。此後,都沒有人再發現。讓一個不以國語作母語的人察覺,倒有種內行人栽在外行人手上的錯愕。
我的父親是廣州人,母親是台商的女兒。他們的結合,不能說出於愛情,可能是出於不願父母主宰人生的叛逆。外公不允許母親嫁給大陸人,於是母親賭氣嫁給了父親。直至我15歲那年,他們還是離婚了。
「我喺廣州人,我父母離咗婚,媽媽就申請咗我黎台灣。」
「你媽媽係台灣人呀。」
聽我和她講起廣東話,她臉上明顯多了幾分放鬆。但聽到我說的話臉色不免又暗了下去。沒想到我如此坦白,她極不自然地轉換話題。
「那妳畢業後,有打算留在台灣嗎?」
「可能會吧。我已經拿到永久居民身份了。」
我讀中學後,外公身體漸漸變差,只好結束生意回台。他要求母親一起回台灣。此時母親的傲氣已被婚姻收拾得奄奄一息。臨行前,她答應父親,在台灣安頓好便會接我們過去。最後那次她回來,卻是和父親辦離婚手續。
我於是跟着父親生活,考上本地的大學,原以為生活也就只是那樣了。不知父母談好了甚麼條件,我隨著一個滿口台灣腔的女人,坐上前往台灣的飛機。其實, 我隱約聽過他們的對話,但那時我並不知道甚麼意思,直到飛機降落那一刻,恍然大悟時已經晚了不只一點點。
甚麼是更好的將來呢?過去幾年的時間,我就像一隻海龜爬上海灘孵一張證明,永永久久地棲息在這個海島的通行證。
「妳呢?」
「我不喜歡台北,和我來的地方一樣冷冰冰得讓人覺得窒息。或許是精神不夠幹練,始終沒辦法適應那種乾脆俐落的生活。」
「台中、高雄也不錯,大學生在這邊找工作實在不容易。」
「有個詞不是叫「躺平」嗎?說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都希望躺著,也不用賺很多很多的錢。躺在這藍藍的天空下,像牛一樣吃草,在樹下喝忌廉,想想也很愜意。」
這種在台灣叫「小確幸」,妳那邊叫「廢青」,用以形容不願跟隨主流競爭的步伐,想要主宰自己人生價值的年青人 。
我們都是不爭氣的年輕人。
起初我還有與舊日的大學同學聯繫,聊彼此的校園生活。复讀的關係,早於我畢業的同學開始工作,話題轉為她們二十五歲前想要結婚,好繼續打拚事業。想要兩個小孩,最好是一男一女。孩子交由男方家人來帶。婚房首付由男方家人負責,尾款則由男方薪水支付, 女方負責家中開銷。 這些話題,我都插不上話,她們問,妳有甚麼打算。
我只能以台灣這邊的女生適婚年齡較晚為由搪塞,難道和她們說自己沒有結婚的權利,婚姻並不在人生計劃之內。這些解釋對我而言,並沒有甚麼意義, 所預料的答案也只能是陷入一陣沈默。結婚,遙遠得像一座找不到路徑上去的山。
偶爾他們問起,聽說台灣省挺亂的, 我也答不上來。花蓮就像是一顆靜止的肥皂泡。他們稱台灣為「台灣省」時,內心有些感覺不妥,又說不出哪裡不妥, 似乎不同的認知裡有著許多座島。但我又以甚麼身份辯解呢,這時會有人跑出來打圓場,不要說那麼敏感的政治。最後,我也越來越少打開那個聊天軟件,只有在節日時才轉發一些群發的祝福。
牛消耗牧草的速度極快,幾乎一天就能把幾百坪的牧草吃光。牧草的葉片邊緣具有鋸齒狀,順著撫摸極易割傷,摘下後,手會留有清新的香味。我拿起一條放在小牛的面前,小牛湊過來時,伸出舌頭捲起牧草,一把扯斷,送進嘴巴裡。這時,母牛突然衝向前,鼻孔發出嚏嚏的呼氣聲。我們都嚇了一跳。
我們始終沒有等到牛的主人出現,但牧草已經被牛群吃光,放眼看去,兩邊的田野只有大片大片參差不齊的纖維莖桿。
後來幾次,偶爾在學校吸煙區碰見她,也只是簡單點頭示意,沒有過多的交談。也許是出於一種不願被發現的心虛,我們都想表現得和其他人一樣。在討論一些共同的話題時,表現出我們是懂的。那種一樣,不僅僅在於打扮上的特徵,而是骨子裡的來歷也一樣。想要融入他們,像清水摻進清水裡。
一個月後的晚上,她突然私訊,問我願不願意在深夜陪她去找牛。
「草長高了。有時,牠們會徹夜留在草地上。第二天早上,都又不見了。說不定,牠們是在凌晨被接走的。」
那個夏天之後,她沒有再出現。後來大家都知道她所來的地方發生了轟動世界的事。她的臉書刪除了,只留下我們的對話紀錄,我很想問她後來她的紀錄片剪得怎麼樣了,也很想知道她沒有再出現在吸菸區的理由,更想知道那群黃牛,究竟去哪裡了。
正式畢業後的某天夜裡,我獨自開車去了中正路一帶。月色下,牛群安靜躺在草地上,有幾隻牛見我走來,也起身走向我,用那雙黑色的眼睛看著我,像有話要說。
我想象著那晚她站在田埂旁,先望望天,再看一看牛群。她的兩頰一鼓一縮,煙霧離開了嘴。手指夾著燒到尾巴的煙頭,中指一用力,紅紅的火光飛彈出去,噠的一聲, 尾巴和火光分離,一端躺在田邊,一端升起一縷煙。
我忽然覺得,牠們一直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