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落

「那是奶奶。」母親在我耳邊小聲地說,要我喊她。那時候的奶奶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個熱情的陌生老人而已。夏日特有的鼓譟,電風扇旁的深色櫃子,晾著小米穗,像是蟬褪下的燙金色殼,我和奶奶便是在那個季節開始認識,那是我第一次來台灣,也是最後一次離開南京。

我原以為,來台灣之後,母親和父親便會多陪我一些。

很多沒有星星的夜晚,奶奶睡在我身旁,我躺在墨水之中,抱著父親給我買的熊,一隻和我一樣高,有著無法轉動的、黑漆漆眼睛的棕熊,大多數時候我抱著他,像抱著一隻濕漉漉的飛鳥、一隻翅膀沾染了原油的潔白飛鷗,睡在一個沉寂的海中,唯有奶奶顯出黯淡生機。

我並不知道她對我是否真正的喜愛。她給我看過許多她年輕時的照片,給我講解每一種菜的特性,說要給我買新衣服。有些時候她問我想要什麼,我實在說不出口,不知是怕自己要的太多,還是她給不了。在台灣的日子,我往往是和奶奶在一起的,父親和母親不和我在同一個縣市,唯一能慶幸的是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和年幼的弟弟一起生活。

奶奶在台東找到了一家補習班,每天放學我自己走過去,經過有著刺眼黃光的洗腎招牌,繞進巷口深處的騎樓,強迫自己坐在白熾燈下上課,身旁有穿著各種顏色校服的同齡人,笑聲尖銳,唯有我一身白。奶奶總愛叫我懂事些,和我說爸爸媽媽賺錢很辛苦,她每天都從補習班載我回家,不知她是否總是來得太遲,每一次我身旁的同學都寥寥無幾,我一個人站著,夏季的雨來得突然,模仿一株小蘑菇,拼命撐開蕈蓋,學習自己為自己擋雨。

奶奶這次來的早了,雨滴打落在她的身上,尚且黑的髮貼在臉上,她戴著紅色的安全帽,在灰色的行人裡很刺眼,像是一個施工路牌。我躲在騎樓的陰影下,五顏六色的校服擠作一團,像嘔吐暈眩時的光斑,我在夾縫中看見她。

她站的很久,同我一般地久,恍惚間,看見了雨水在她臉上沖刷出淺淺的溝壑和深深的褶皺。風吹在我身上,感覺冷。也許是時間太久了,她開始喊我的名字,我怕被同學注意,只好偽作自己剛下樓,她看到我來了,便叫我趕快穿上雨衣,我戴上了和她一樣顏色的安全帽,把雨衣的帽子拉得很低,不知怎的開始慶幸今晚的雨聲嘈雜。她像一株極力撐起身軀的老樹,長長的氣根卻拉扯著她。

風拍打在過長的雨衣衣擺,發出烈火燃燒的聲音,眼眶有熱意。我不知該慶幸今晚路燈很暗,她的膚色和夜色被雨融化在一起,還是該唾棄那個讓她冷的人就是自己。

到家時我才發現,奶奶還帶著白色的粗麻手套,上面有泥土和菜渣,她脫下了手套,被雨水浸過的手指皺的發白。

像港口日出的白。她總是第一個迎接曙光,留下冉冉的白煙,是桌上冒著煙的白粥,正午太陽的芯,髮根氤氳的銀,也是七月的台東。

我看著她的手,眼中有霧,卻不敢開口。不敢和她解釋為什麼今天要她等,不敢說為什麼不在外面喊她奶奶。那天的淚似乎並沒流完,比夏季的正午還要燙,但它只是化在雨裡,貼在面頰,像蓋上了透明哭臉印章,在往後的好幾個夏天也沒能擦去。

依舊是夏。晚餐後,母親來電,久違的感到開心,我想和她說我在學校的生活,但好像說什麼都太遲了,沒有一個大人關心我的人際關係,也沒有人有精力聽那些詞不達意的過期喜悅。母親問我吃過沒,在學校有沒有被欺負,我說都沒有。

她又告訴我弟弟快要運動會了。其實我們的運動會也快到了,母親和父親應當無法趕來的,我也不再像幼時那樣,在夢裡期待家就在學校對面,所有的家人住在一起,有一條可以直通到班級教室的走廊。因為我漸漸不那麼喜歡上學了。

母親問我,運動會她不在我會不會介意,我還是說不會。電話的後半部我記不太清了,潛意識的開始回想七歲前對於南京的記憶,還沒有弟弟時的久遠記憶。回過神時母親又是匆忙的掛了電話,我也只能回她媽媽晚安。一通電話,三個否定。

今晚有星空,我看著最亮的一顆,又看了看另外一顆,一樣的暗。奶奶上了樓,我聽見她坐在床邊的聲音,但也終究沒回頭,星星亂亂的連,像奶奶簽在聯絡簿上,總是超出格子的四字家長姓名,奶奶不識字,看不懂聯絡簿,也不懂我每天在日記上寫了什麼,我在學校的行程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她聽。

運動會那一天奶奶來了。我看著她,一如在補習班的雨夜,只是太陽鼓譟,她的眼眸很深,戴著袖套,額角還有汗珠。無數次我期待的場景實現了,笑容卻沒有想像中輕鬆。我小聲叫了她奶奶,問她怎麼來了,她說和工廠請假了,提前把洛神花拿去烘乾,順路搭了車下來。她的摩托車不在旁邊,只有一輛深藍色的小貨車,沾著泥點,和一些因為熟透而掉落的果實爛肉。

她把提在手上的飲料給我,還是冰的,全糖奶茶。我裝作還有比賽的樣子,拿著飲料向後跑,風開始填滿我,有砂粒在腳下,我沒站穩,褐色的石頭嵌進膝蓋,殷紅的血珠順著皮膚的紋理暈開。一台破舊的、踉蹌小貨車。

終於停歇的時候,是在風雨球場後面的洗手台,冷冰冰的磁磚貼在背後,像靠著一條巨大抹香鯨,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還是海水。運動會沒有我的項目。我靠著磁磚,或許是幾個小時,也或許只是睡了一覺,聽到了放學的鐘聲,也看見了灰的落日,溫吞而俗,好似打翻在柏油路的芒果冰淇淋。奶茶還在手上,冰塊全數化了,軟軟的塑膠杯身也濕漉漉的,膩的發甜。

奶奶並不喜歡媽媽。很多次,她會偷偷的在我面前說母親沒有盡到她的責任,至少在台灣是這樣的,因為在南京時母親身邊只有我。

那天的補習班很亂,數學老師說她的東西不見了,黃色衣服的外校學生說,可以找我的桌子。奶奶來接我的時候,沒有下雨,也沒有烈陽,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悲傷。

我抱著奶奶,像抱著小時後被同學藏起來的最後一片拼圖,眼淚流到了她的衣服上,我聞到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像大型的夏蟬。許是抱得太緊,也有可能是哭的太狠,是奶茶太難喝,也有可能是運動會一個比賽都沒參加,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哭噎的嗡鳴像蟬聲,變做一群馬蜂,又化作一群野馬、燒的烈的柴,焚毀長久以來的沈默。

東西確實在我最常坐的角落被找到了,老師並沒有相信那個學生的話,卻也沒有向我要求任何解釋。我想向奶奶訴說,但又怕她問。怕她問我為什麼交不到朋友,也怕她去補習班質問同學,最後也只是回歸沈默。耳畔聽見奶奶的嘆息,還有突如其來的雨。

幼時的淚重新落下,但這次我在屋裡,沒有雨水掩護,奶奶依舊抱著我,像抱著一個逆風飛行的笨蛋。在母親奔向弟弟,父親奔向工作,海水奔向夕陽的時候,她總是一次又一次接住了我。

在母親帶我走後的許多年,我依舊會回想起奶奶的眼、和玩具熊一樣顏色的皮膚,一個格子都塞不下的星空,不同的是,當我喊奶奶時卻再無回應。我離開的時候,是夏天的尾巴,最後一場梅雨經過,天氣轉涼,夏天走得很快,但始終在樹上。奶奶走得也很快,依舊是夏,那時候我離台東很遠了,離九歲也很遠,遠到記不清從學校走去補習班的路,有太多事沒和她說,怕她難過,也怕她其實早就知道。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是哥哥,希望奶奶不是原住民,希望我不曾待在南京,又或者不曾來過台灣,希望有一扇門,一扇不用學會飛行也能進入的門,在等我。

但更多時候,我希望的是,雨停之後,她依舊抱著我,好像夏天不曾離開那樣。

像童年的無數個夏天,我們站在樹下,等一顆紅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