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暖意自下體流出,還來不及移動身體,床單濕了。衣物底下,被子母線劃過的肚子,隨著風扇的嗡鳴聲,一聲聲收緊。它像隨時要蹦開的豆莢,準備沿那條深褐的線綻裂。
「我好像要生了。」
汗溽濕才換過的衣服,我像個剛上岸的人,試圖將仍在海底的另一半撈起。
「叫什麼名字?幾班的?」
教官發亮的皮鞋上看不到一點刮痕,在他踱步時,映在鞋面的光影,像隻午仔魚。小小的炭爐上,阿爸仔細地用筷子挑開烤硬的魚皮,等在一旁的我閉起眼,準備大口吸氣,迎接魚皮下那股剛烤好的香氣——身旁的小廖一手肘頂過來,把我從午仔魚的滋味裡拉回。
「報告教官,二年忠班,陳書琪。」唾液在嘴裡來不及吞下,我含糊地報上姓名跟班級。
「考試作弊,記大過一支。明天叫妳們家長來學校。」
看我們有氣無力的應答,教官才開口正打算訓話,就見到班導扶著肚子小碎步地朝這跑來。
「肚子都那麼大了,有什麼事情不能慢慢走?」
班導臉色慘澹地向教官指了指我,「她家裡打電話來,說出事了。要她趕快回去。」
第一次來到漁港是剛上幼稚園的某天,老師牽著直到學校關門都沒人領回的我,按地址找到鎮上的家;在沒人應門的情況下,就這樣沿路找、沿路問的把我送到了港邊。船回來時,從海吹進港口的風把黑煙往我臉上吹,混著海與油氣的味道,是我對魚港最初的印象。
才駛近岸邊,船上繫纜還來不及拋下,你已經跳上碼頭,牽過我的手,頻向老師道歉。原來是年輕的妻子受不了漁村生活,趁你出海時跑了。自此,漁港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每當船靠岸下貨,魚身跳動的銀光,映在我們倆黝黑的臉上,你總是說:「妳揀一隻,咱抓回去吃。」
「等下時辰到了,我會叫妳阿爸的名字。妳記得聽到要跟著喊,來嘍、來嘍。知道嗎?」師公把寫著你名字的燈籠,交到我手上。
我點點頭,望著那個穿你衣服的稻草人,想它會不會聞起來也跟你一樣,有魚的味道。
「已經開兩指了。」
大夜班的護理師將手探進我的子宮頸,趕來上針的麻醉醫師,讓我在床上躺成一隻蝦子。疼痛像浪尖潰散,在下一道浪來前的空檔,他用筆桿粗的針穿刺進我的下背。由針筒緩慢推入的減痛藥劑,沿胸口軟針流經背脊抵達硬膜外。當藥效發揮,下腹收緊的頻率趨緩,我一身像驟雨掠過的路面,昏沉睡去。
滿潮晃蕩。我在溫暖的海裡踢水,撩動海面的光,下肢傳來遲滯的觸覺和想逃離陸地的欲望。
躬身下潛。跟著光的形體穿過淺海帶,划水的雙臂漸生出了利爪與褐色的毛髮;海面上的聲音遠離,我閉起外耳隔絕水,隔絕陸地上的一切。往下再往下,穿潛過交融的海潮與洋流,如穿過一整個始新世。
我像一頭陸行鯨,用厚而緻密的骨泡聽海裡的聲音;擺動後肢筏水,用趾間的蹼和如浪起伏的背脊,持續朝弱光帶裡游去。直至鑽過一道湧起的氣泡牆,當我以長長的吻部推開水的間隙,有光從裡頭綻了出來。
「有看見嗎?有看到大象嗎?」你問。
「沒有。」我整張臉貼在長頸鹿望遠鏡上,扁著嘴說。
第一次來動物園,是為了看林旺搬家。我興奮得整晚沒睡,天沒亮就催著你出發。沿途滿滿的人,有的拿著國旗、有的帶著面具;每個孩子手上,幾乎都有一只紙摺的望遠鏡。付錢的時候,我聽到你問,「能不能算便宜一點?」
音樂隨遊行的車隊彈出,躍過圍觀人群,在夏天的空氣裡跳動。舉起我,你讓我跨坐在自己的肩上,「那這樣呢?這樣看得到嗎?」
「看到了,看到了。」我興奮地大喊。
飄著彩旗的動物車隊從面前駛過,人群中,我倆隨樂曲開心地擺動身體,像株晃蕩的海草。
「阿爸,大象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
「海翁。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是海翁。」載著林旺的車子駛近,湧起的歡呼聲漫過你的回答。
「蛤?是什麼?」我彎下身想聽清楚,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栽去。
光穿過望遠鏡圈起的黑暗,從觀景窗看出去,飄著彩旗的童年,隱沒在無光的深海帶。從今後,我將忘記天空的顏色、土壤的氣味、四足爬行的日子;在溫暖的漸新世裡,將雙臂收成槳型的前鰭,以薦椎和後肢交換水平的尾鰭,像魚般潛游在荒涼的黑暗裡。我感覺從自己身體長出的脂肪,正柔軟地撫平耳廓、包裹身驅並燃燒出動能。滾動的世界一切都在成形,時間隨下潛的深度來到中新世。
「等一下每個人都要輪流上台,介紹自己畫的動物。」老師敲著黑板,浮動的教室瞬間靜了下來。
坐在台下,看著同學一個個上台;貓、狗、大象、獅子、長頸鹿……認識的動物又少了一個,沒人發現我抓著圖畫紙的手,抖個不停。到我了、輪到我了。站上講台,打開昨天一起畫到半夜的圖畫紙,「我——我畫的是,海翁。」
還沒說完,台下響起哄堂大笑。我漲紅著臉,才正準備要說,牠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我最喜歡的動物。但話才到嘴邊,就全被笑聲堵了回去。
「陳書琪,說國語。」老師又敲起黑板。
「海——翁,就是海翁呀。」我只能重複你說的,不知哪裡有錯。
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寫「鯨魚」兩個字的注音,說:「這是妳講台語的處罰,回去抄五十遍。」
訕笑和耳語,鑽進空氣的縫隙,在老師轉身寫黑板時,扣的一聲,變成紙團打在我的身上。回到家,你什麼也沒說,只用布滿厚繭的手,小心撫平那張揉皺的圖畫紙,把它壓在飯桌的玻璃底下。
「來,阿爸煮魚給妳吃。」
我趴在桌上故意不看你,用鼻子貼著玻璃,讓呼出的氣模糊壓在底下的海翁。
那天後,我改口叫牠們「鯨魚」。
升國中的暑假,我每天提著水桶,沿著沙灘往石滬走。那時村裡的孩子流行靠撿寄居蟹賺零用錢,小隻的賣一塊錢、大隻的能賣五塊錢。阿爸的雨鞋穿起來很鬆,不斷從後跟噴進鞋裡的沙,黏在我的每個指縫間。
堤防頭有人聚集,走近看,是一隻擱淺的小鬚鯨倒在沙灘上。我認得牠們胸鰭上的斑紋,和換氣時可見的白色腹部。牠躺在那,像個消氣的氣球,比我想的還要小很多。
退潮的海水離開時,忘了將牠帶走。擠過人群,我看見牠身側的皮膚上滿是傷痕,忍不住伸手觸摸,卻意外的堅硬;在牠張大嘴的下顎上,喉腹褶像我剛走來的路,彎彎曲曲。
「要從哪裡開始殺?」
「當然是從肚子開始。」拿著刀的男人說。
沙灘聚滿想分魚肉的人。但我還沒看完,還沒仔細地將牠看一遍、兩遍、許多遍……還沒來得及觸摸牠身上的每個地方。四周響起了歡呼聲,風一吹,聲音像海浪滾動,手中的桶子突然一沉,低頭是塊血淋淋的肉。
「小琪,這塊拿回去叫妳阿爸煮給妳吃。」
一抬頭,發現自己正站在牠嵌進皺褶的眼睛前,我丟開桶子,頭也不回地跑回家。
當天晚上,你帶我坐上財伯的貨車,說要去接她回家。
「睡一下,到了叫你們。」風拍打著帆布,像從海上吹來的風聲。我挨著你,聞你一身風吹不散的魚的氣味;試著想她的聲音、她的模樣,想見面時她會怎麼叫我。
「阿爸,她還記得我嗎?」
你只是揉著我的頭髮,什麼也沒說。黑暗中,我知道你哭了。貨車後斗有從魚身脫落的鱗片,在經過路燈時反著光。
抵達時已經天亮,你帶我鑽進無人看管的大樓,穿過長廊,停在一扇滿是塗鴉的門前。前來應門的人看了我一眼,「妳跟妳媽長得真像。」
從那人手中接過白色瓷罐,你只是低下頭、細聲地,「我跟小琪來帶妳回家了。」
素白的罐子上,什麼都沒有。沒有名字、沒有照片、沒有一句交代的話。回去路上,你緊緊抱著罐子,像抱著這些年的空白,在搖晃中睡去。
我想起沙灘上那隻擱淺的鯨,想牠究竟是誰的孩子?想回溯牠一代又一代的身世,直到千百萬年前。想究竟是誰在陸地生下牠後,再看著牠一路走進海裡。
直到抵達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在海平面六千公尺以下,鬆軟的沉積物和有機腐質,構築起滿是生機的溫床。推進的尾鰭揚起泥漿,混沌中我用日漸擴大的前額,撞開整個中新世,以鯨鬚板濾過悠長歲月、以喉腹褶收納無人知曉的寂寞。
來嘍、回來嘍——阿爸,我來帶你回家了。
撒在空中的紙錢,旋轉著掉進海裡。我沒有哭,只是時間從此停在那裡。
「嘿,醒醒,我們到了。」停好車,他把敞開的車窗拉起。
原來是海的鹹腥在召喚往事,「比想像中快。」我說。
深夜的崁仔頂擠滿人和魚貨,叫賣聲像魚鱗覆蓋整個市場,在一盞盞的燈下發亮。穿梭在人群裡,濕濘先是跟著腳步,後來到小腿。因為我學不會鴨子走路。阿爸總說,妳要像鴨子那樣走,才不會噴得滿腿都是。想到著,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正好停在一籃午仔魚前。
「要吃嗎?」他問。
我搖頭。繼續往下走,越過穿梭的人群像越浪,一道、兩道、三道……
他從身後拉住我的手,「別走那麼快,會走散的。」
「妳要牽好,不然會走丟喔。」
遊行散場的人潮,將我們團團圍住。阿爸牽著我,緊緊地、像永遠不會放手。
我加快腳步,滿空氣看不見的魚腥,像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向前。
遊行回去的路上,我不小心睡著,摔破了那個望遠鏡。考試不及格、講台語被罰寫、沒帶美勞用具被罰站、……每次我哭的時候,阿爸都會抓條魚,去鰓剖腹刮去魚鱗,起一爐火炭,烤魚給我吃。
崁仔頂的燈火和聲音都黯了下來。時間裂成碎片,穿過我,每一片都是阿爸的影子,不知該往哪去的我,走了很久才走到這裡。
「怎麼哭了?」收緊牽著的手,他無措的問:「是不是這裡太髒、太臭了?」
「這裡不臭。」我哭著搖頭:「一點也不臭。」
在無光的海底帶,是誰用細碎的騷動推敲生機,滿滿的生機。蚤蟹、蠕蟲、海參、盲鰻及海膽圍繞聚集,牠們堆疊起一個巨大的陰影,在啃食黑暗的同時,討論著眼前珍饈的滋味。我靠近,發現在牠們覆蓋的底下,是另一頭跟我一樣的鯨。
一頭更大的鯨。
一陣急促的嗶聲將我拉回,上升時我的前鰭伸展為雙臂,尾鰭裂開成雙腿。在碰撞過無數的畫面後,我醒在擠滿醫護的產房內。
儀器上,胎心正往下掉,發出的警示聲直抵海床底,喚醒一場遠古的夢。她們一個扶我的腰使我側躺,另一個則推著我的肚子並移動上面的探頭;重複幾次後,嗶嗶聲並未停止,我突然感到恐懼。
戴著口罩,看不出表情的醫生對我說:「現在不知道寶寶在裡面怎麼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快把他生出來。」
「加油,妳可以的。」護理師要我隨子宮縮緊的頻率用力。
但我感覺不到下肢、感覺不到浪頭將要拉起的力量、也感覺不到孩子想離開子宮的欲望。我依著指示用力了幾次,但遺失的下身施不著力,每個人都急了。
「不要慌,再試一試。」丈夫收緊牽著的手,像那年崁仔頂後的每一次牽手。
護理師為我帶上呼吸鼻管、關上減痛藥劑。隨著藥劑遠離,宮縮帶來的疼痛從外海慢慢推進。
海裡的鯨都怎麼生產?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雖然我逐漸找回下肢的感覺,但陸行鯨演化時所增厚的骨泡,還覆著我的鼓膜。他們用力地推著我的肚子,每一下都讓我的指甲更陷進丈夫的掌心。一道大浪打了上來,汗濕的我虛脫無力。
「看到頭髮了!」
「很好,妳做得很好。我們再試一次。」
高聳的浪壁,將新生的力量推至頂端。扣,我聽到一聲像蟲子撞上燈的聲音,「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浪花在海面化成泡沫,浪停了、疼痛也走了。我鬆開丈夫的手,感覺從腳趾緩緩浸入,無風無浪的水域裡。
「小琪、小琪——這是剛上岸的午仔魚,趕緊來吃。」
放下捏著的烤網,阿爸用手搓著耳垂。
「燙到了?」我伸出手,想看燙到哪裡,但他只是笑笑。
「妳看,這隻母的,有很多蛋喔!」用筷子先撥開魚皮,然後挑開魚腹的肉。
「阿爸——」
「按怎?」
他的筷子停在空中,抬頭紋堆起,仔細看老了很多。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變成海翁。」閉上眼,把腦中還記得的再重複一遍:「我一直往海底沉、一直沉下去。」
「但是最後,在海底看到你躺在那動也不動。」眼前的畫面停在海床上,碩大的鯨周身環繞著底棲的海生動物。似乎有一個瞬間,牠的眼睛在轉動,但隨皮膚上的藤壺剝落,沒多久眼珠也跟著掉了下來。
我嚇得睜開眼,見阿爸正笑著看我,突然像有魚刺梗在喉頭。
「我知道,也知道妳當媽媽了。就是看妳生孩子辛苦,才想抓隻魚給妳補一下。」 他笑著將桌上的魚朝我推來,「趁燒緊吃。」
「小琪、小琪。」
是丈夫在叫我,一股熨燙在胸口,有光亮得刺眼。
「嗯。」想開口說我看到阿爸了,但乾啞的嗓子發不出聲音。
「妳醒了。寶寶,媽咪終於醒了。」
胸口傳來的騷動,低頭看是孩子趴在上頭。「嗨,妳好嗎?」初生的細髮輕搔著下巴,我試著調整呼吸,好兌著女兒的鼻息,讓起伏的胸膛像她熟悉的海洋。在那個海洋裡,生命起始。從一個閃光的白點,晃蕩泅泳;然後新生出血管、手腳和軀幹……當哭聲劃開天地,小小的臉睜開眼,揮舞著四肢上岸,逐一認識起陸地的一切。
抬起手輕撫孩子粉色的臉頰,她蠕著嘴回應我的碰觸。
「我怎麼了?」
「產後大出血。」他趴上床緣,抽動著肩膀、口齒含糊地說:「我以為——以為,我們要失去妳了。」
被驚擾的孩子發出嚶嚶聲,像準備要哭。還來不及安撫,她伸出小手攀住我的指頭,時間像光速倒轉,退至千萬年前。那一刻,我突然懂了。
懂得鯨類遠古的共祖,之所以決定留在陸地的理由。
牽起丈夫的手,我牢牢緊握。「放心,這次我有牽好,不會走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