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任一天的時光被浪費,以致對每個當下的細節窮追不捨。
「慢慢講,沒關係。」他輕聲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勉為其難地回想,試圖回味的不僅僅是言語,還附加畫面,以及每一個當下產生及流失的情緒。可這些蹤跡始終乘著光速變動。被時光拉遠的我們,必須先後接受各種多餘和缺失的平衡。
他總無奈笑著說:「妳想太多了。」
校園中,相當寂靜的晴空和草地,在側望的眼神下,沒什麼故事可言。靜置於當下的光彩鮮明,一目了然,我自然無語地、安逸地被納為這空間的一份子。其餘由人歷經的片段,在空蕩日子裡蒸發得差不多了。
戶外走廊上,來往的只有仍在上班的老師、前來打包的我們、急於回味的我。結果發現,不習慣沒有別人的各個角落,殘存的影邊角整潔──純粹陽光而已。
幾乎化成粉狀的正午強光,純白,像隨機一刻的時光一樣,只有當時,再剖析都只是當時。回頭牆上的影子才給特定的點、線、面,劃出界線──彷彿時間的座標。
騎車上學,是和當天的天空、雲朵打招呼的方式。仰頭一看就知道今天的陽光沾染著什麼樣的色彩──夏末晴日是濃厚的金黃色,初秋則是淡白色的。景物在純粹灰白下前後層次相當明顯,帶有參差不齊的印象,飄飄浮浮的,只有山影依然實在。
已經開學幾個月了。放學時,天黑得越來越快,孤身一人走出校門的日子也已不計其數。我一天比一天習慣混在紫黑色的影子下──有些日子待在校門外的空地,朝著馬路與車燈張望;有些日子則默默地戴上安全帽、跨上自行車,忽視來往人煙,卻四處尋著燈光的蹤跡與剪影。
校門外的光線足夠我辨識同學臉孔,但不足以辨識表情。大家都一樣,滲在昏暗的濾鏡裡結束掉一個平凡的上學日。不奢求道別的一天又這麼過去了。
經小巷之後,我騎上日光橋,視野瞬間開闊許多。下午五時半的景物有些許模糊,沉浸在與豔陽揮別的片刻,樓房、馬路、周邊的樹和遠方的群山,帶著黯淡的面容,唯獨天空偶爾散發一塵不染的光彩。
某個傍晚是一片澄澈的天,由上而下是淺藍到淺橘色的漸層。藍色淡得有點透明,橘色是落日的餘溫,兩種對比色同時存在,卻非常和諧。他們互相交織而成的,恐怕就是光的顏色。
我握住剎車慢慢滑行下橋,小心地拐個彎,在緊接的紅燈前停下。抬頭一望,天已經暗了不少,從這角度看佈滿雲層。彷彿我就是那些雲。
前年某日,走出燈還亮著的講堂時,背光使天空看起來灰沉疲倦。
「下雨了。」他的眼神朝向漸漸淋濕的操場。
「對呀。」我把目光轉至相同方向。
我看冬雨無關鋒面,只是雲雨的些許舒坦。
日後在冷氣團籠罩之下,我越來越少騎自行車上學了。不過學校運動會辦在冬天,顯然在戶外吹風練習,還是必要的。
蒼白的陰天當中,白雲咬著模糊的覺知。冷風來襲,扯住了樹葉、髮絲、衣襬,和某種似曾相識的情緒。
扯倒些許淚水。
在似曾相識的氣流中,我心甘情願地投降。揮之不去的初冬氣息,永遠帶著點希望──這就是我不願讓它遠去的真正原因。雖說去年的風向與回憶背道而馳,我仍逆著風竭力奔跑。
操場幾許回,太平溪河堤多少趟,我都這樣跑著。想要達成的決心如此堅強,機會卻是如此渺茫。我得想像一個誰在終點線揮手,奮力地追過去。
有人有她的學長,有人則為她的偶像狂奔。長跑為主的我,以為比賽不會結束的那麼快。現在誰會在前方等我?
八百公尺的距離下,我們還會相遇嗎?
下學期的日子稍稍回暖。從三月開始,以為一如往常,迷濛的雨天會打亂春日節奏,沒想到真正迎來雨水的日子不多。我依舊每晚瀏覽隔天的天氣預報,以便決定通勤方式。偶爾預報上之寫著四、五成的降雨機率,我賭個一把,也頂多是綿綿細雨。
習慣騎自行車上學以後,我才明白以往他假裝喃喃自語一句「今天降雨機率40%」,是如何而來。
放學回家走不同路線的兩人,最後能偶遇的時機是日光橋下的迴轉處。迴轉後,隨著橋身從我身邊越升越高,橋面從視線範圍越縮越小,我很快就隱沒在橋底下的馬路,等待下一個綠燈,右轉,一路直上河堤的新道路。
太平溪邊長滿青綠的雜草,幾乎埋沒原本水流就不多的河道。偶爾細雨迎來,我邊騎著,還暗自糾結要不要祈求雨停下。我可不想像誰一樣賭著雨不會變大,結果回家淋成了落湯雞。但我同時期盼,某天看到河道變得寬一點,才不會像馬蘭橋那一端,河岸上開始出現挖土機和工程了。
思索與騎乘的同時,被稀碎雨水沾濕的同時,我誠心覺得無所謂。不曾懷疑細雨滴落時舒心而暢快的感覺。就這樣吧。拜託別越下越大,也不必為誰停歇,就維持這頻率,繼續滋潤你的時空、我的世界。
回程經常是逆風,我緩緩前行,時常感受到自己和溪邊小草同樣地在搖晃。經過一棵棵路邊小樹,沿途被這些重複性的景物包圍,那些或大或小的糾結,隨風與景,一併飛遠。我思緒轉得甚快,路也過得快,天暗得快,雨乾得快……
時間走得快。從前這是一段我們一起慢慢騎回家的路途──他領在我前面,感覺不只是為了讓我跟上,而是為拉長時間,才刻意把速度放慢。他不時回頭,拋下的一兩句話,總被相隔的空氣吹散,聽不清楚。
我勉強回想,可他總說,妳想太多了。至今累積了許多模糊的話語,我只能利用騎乘時耳邊的風聲來回溯,再打散。
此刻漸入夏季,傍晚的陽光開始依戀藍天,不願歸鄉。我想起下午五點半騎車回家時,天還亮著的感覺。
有一次,他右手指向馬路旁空地連接的鐵道小路,示意在此停下。我尾隨著他,將自行車停放在欄杆邊、拆下安全帽,走進小路時不自覺環顧這未曾中途停留過的周遭。
時間的縫隙裡多了此處舊鐵道的樹蔭──幾次來回中彷彿沉默、彷彿並不存在的光景,像是偶然從他身後竄入樹叢的松鼠,可有可無,卻無法避免惦記的蹤影。
銘記於心,卻無法伸手用指尖拈住的光線。
隨風四散的一切。
「慢慢講,沒關係。」他語氣堅定地說著,雙眼溫和地直視我的迷惘。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曾經就這麼實在地陪在身邊,不求多少,就是靜靜地聽著時間從緊握的手心間流過,像風一樣。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逝去,好像稍有意識,卻又不敢改變此時此刻的狀態,多去說什麼、做什麼。即便再重要,我寧願時光就這麼空白,自己就是如此空白的存在,如同安然無語的晴空和草地,沒有故事可言,就只為彼此同時存在而存在。
彷彿過了一整個疲憊的上學日,卻仍充滿動力,絕不會感到一天太早結束的悲哀,甚至直接幻想──這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