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看小燕鷗

薄雲層疊交錯,鋪滿了初夏午後,西南風中南海的水氣在遇上尖銳山稜前緩緩地浮著,本該被焚風吹颳燥熱的中央山脈東側,不知為何,今兒反倒讓人群的鼻腔中充斥溫暖潮濕的氣息。

車子向島嶼南邊行去,在開上知本路橋前左轉。如探測器般行駛於月球表面似的水泥路面,顛簸中能看見車窗左右各站立著一整排作為行道樹的樟樹、往兩側延伸的釋迦田,過了幾個堆砌在路口的消波塊之後有一小段路面由人為種植的黑板樹包圍,那些黑板樹看上去高大而脆弱。在無人耕種的野地中,銀合歡狂妄蔓延大片區域。銀合歡堪稱島嶼的植物中界最狠毒的外來種,其脾性一如當年引進它的日本人,不只理所當然的鳩占鵲巢,它總是不擇手段分泌具有強烈排他性的含羞草素,以至於荒原山野上有了一棵銀合歡,那就只會剩下銀合歡了。而它結石纍纍的黑棕果莢讓原先被上天賜福的大地荒涼頹廢的像是被大火劫掠一樣,真正的槁木死灰。只有芒草,在滿坑滿谷銀合歡中輕鬆卻堅定地屹立不搖,它和銀合歡爭奪著沙地中的水分,長出鋒利的葉緣。三百多年前,離這叢芒草幾百公尺遠的地方,和它差不多高的另一叢芒草,在剛登陸知本的荷蘭人的手上畫出了一道道口子,然後他們用微微滲血的雙手舉起槍桿子,梅花鹿還未辨識出這怪異的鐵銹味,便圓睜著雙眼倒地而亡。傍晚一隻鎖鏈幼蛇破殼而出,牠的眼睛參與了這一切,然而除了憤怒的吐著氣,牠什麼也做不了。

新車引擎蓋下的機械運轉聲在人聽來是沉穩的,是寂靜的,但當車輪轉動將之帶至一片歸巢的節奏中,苦楝樹上的黃鸝依然驚懼地搧動黃黑色翅膀往霧藍的中央山脈方向飛去。

在水泥路盡頭下車,才剛步行越過散落馬鞍藤旁的啤酒罐就看見一群野鳥和牠們的叫聲穿行了整片天空。拿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窺探在海岸邊覓食的小燕鷗,第一次進距離觀察鷗科鳥類的興奮使我的雙手微微顫抖,連帶眼中視野一同晃動。數十隻小燕鷗在海與沙灘上來回穿梭著覓食,咿咿啊啊的叫聲偶爾參雜著一種尖銳突出的聲音,我不甚在意,拿下望遠鏡繼續沿著輪胎痕慢吞吞走著。愈來愈靠近沙礫與海浪拍打鵝卵石的界線時,那種尖銳突出的聲音猝不及防落在後方,且從零落不清到逐漸頻繁響起,我狐疑地回頭,一隻小燕鷗以看見獵物那樣的姿勢,將翅膀微微後縮,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快速下墜到離我一公尺左右的距離接著再迅速用翅膀拉起身軀返回原先飛行路徑。一開始,我不明就理,以為這種飛行方式是小燕鷗的正常行為,但就在我忽然領悟到那也許是鳥類面臨某種威脅展現出的警戒或驅離行為時,一聲高亢摔到耳間,這次我清楚看見小燕鷗舉起鳥爪朝我撲過來,可當我以為牠必定要帶走我一些頭毛或皮肉時,牠似風敏捷迅速凌空而起,只留我在原地因那雙正對著我,鮮橙色鳥爪的堅定而驚魂未定。

這類行為在踩上靠近潮汐的鵝卵石灘,腳步終於不再那麼蹣跚後終於稍稍減少,在一片咿咿呀呀吱吱喳喳的吵雜與浪濤洗刷石頭的衝撞聲中,我瞥見一人,頭戴遮陽帽臉掛墨鏡身穿防曬長袖迷彩長褲,手捧長鏡頭胸前掛一望遠鏡,此身穿著不太可能是附近三五成群停著四輪傳動吉普車坐在粉紅塑膠椅上頂著啤酒肚的阿伯級釣客。經過一番望遠鏡與望遠鏡之間的窺視後,我裝作觀察眾鳥穿空驚濤的路徑若無其事地靠近他。又做幾番觀察,嗯,是自己人。我走到他身旁,語氣禮貌但尷尬地問道:「你也是來看小燕鷗嗎?有蛋嗎?」天啊我到底會不會說話,沒頭沒尾的。

「有啊我剛剛有看到兩顆在那邊。」他指向一叢蔓莖瘋長的地方。
我看著眼前的人,突然有一些記憶跳出來掉到沙子上。「我是不是有遇過你?去年雙十連假在四格山那邊看赤腹?」
「妳是去年那個高中生?難怪我覺得妳很眼熟。」哎呀呀想起來了,這少年讀中興大學(記這個幹嘛?),去年還教我認過東方蜂鷹羽翼呢,雖然我現在還是看不出來牠和熊鷹有甚麼差別就是了。
「還有看到什麼?」
「靠濕地那裡有看到一隻黑腹燕鷗,妳來的時候有看到嗎?」
「嗯……沒有。」實不相瞞,在下除各種亂七八糟的鷺以外,對水鳥實在不熟。
「鷗科算海鳥喔。」
「喔……好喔。」跟鳥友說話總會出現這般知識從高濃度處擴散到低濃度處(鄙人大腦)之窘迫情形。

我們一邊進行著荒涼到隨時會中斷的對話,一邊在海灘上搜尋小燕鷗的巢穴,然而常常是來不及抬轉視野,就看見又一隻小燕鷗在身旁起落,牠們靈活的好像根本不需要翅膀,我倆只有被恐嚇的份,半顆蛋都沒看見。聊勝於無,我們開始觀察知本溪出口的東方環頸鴴、燕鴴與一大群逸出野化的野鴿。就在這位朋友為我科普燕鴴並不屬於鴴科而是燕鴴科時,我因過於專心聽講在沙上踩了個踉蹌,而離腳步約莫幾公分的胎痕旁,兩顆鵪鶉蛋大小的蛋就這樣安靜隱晦地躍進我的目光,倒是歪打正著。
那蛋輕輕地躺在成鳥特意弄出的漏斗形淺沙坑裡,小燕鷗會利用白天沙子被日光曬熱的溫度孕育新生命,時不時用帶蹼的鳥爪抓點海水撒到蛋上降溫。小燕鷗的蛋像是被書法家或點或捺過幾筆,紋路深淺不一,有助於形成保護色。但要命的是牠們似乎特別喜歡把蛋生在車痕旁,也許只些許距離,一隻鳥兒就再也無法擁有在父母鳥的陪伴下知曉風平浪靜與海波洶湧的海有什麼區別的機會。

其實,並不是沒有看過小燕鷗。不久前,於加路蘭北邊的海灘上觀察到兩隻正在風中覓食的小燕鷗,但牠們離岸邊忽遠忽近,在灰灰的天空中飛行著,岸上堆滿由海流帶來的各種垃圾,使原先由白色珊瑚碎片與暗色礁岩構成的海岸看起來鮮豔奪目,但小燕鷗和附近吵鬧的畫眉們卻是只能在這樣的五彩斑斕中望見沒有光的未來,絕望的氣味大過垃圾腐爛的惡臭以致於我無法忍受再次看見相同場景,於我,於牠們這都是一種慢性的殘忍,而這種殘忍不會消亡只會與日俱增。我刻意淡化那兩隻小燕鷗在經驗裡的重量,好像這樣就能理所當然的遺忘也許牠們的喙緣被一門已鏽蝕的魚鉤咬著,也許牠們的胃腸皺褶中卡著一些印著中文字的打火機碎片。

離開短暫的回憶過程,像是醒了過來一般,往蔓莖芒草馬鞍藤糾纏不清的方向退了好多步,我看著鳥友用長鏡頭捕捉靜止的一刻,警戒音四起,高空中的小燕鷗用比一顆雨水還安靜的速度落下,上升時比一片落葉還輕盈,此情此景不過一瞬,但我卻真真切切目睹那雙鑲在漆黑羽毛中的眸子裡透出雲的倒影,那朵雲不是像張涼被般蓋住島嶼東部的浮雲,而是牠從南半球橫越大洋,在海上即將進入暴風圈前經過的一朵積雨雲,積雨雲在烏雲破裂的一角因太陽照射而產生迷幻般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粉彩色,牠在剎那間就用瞬膜帶走了積雨雲的一部份。隨後便和群集一同進入暴雨中。狂暴的雨水潑灑在羽翼上而聲如戰鼓;海水湛藍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灰暗與能吞噬天空的冰冷大浪。這一切都太漫長,是刻在基因裡的方向帶牠們飛越漫長最終得以撥雲見日,並在遇見扎根在太平洋上的山脈時決定停棲於此。一隻同行的公鳥向牠求偶,牠接受並與之交媾,牠把蛋生在某一顆石頭旁上,而那顆石頭也許見證過同一隻鳥兒從初識世間到成為母親的時刻。牠甚至看見後來的夜晚牠的配偶死在吉普車輪下,血液滲進沙堆裡,到隔日午後已成為一堆覆著羽毛的乾涸。小燕鷗無法發出任何哀悼之聲,事實上牠只能對任何對孩子有威脅的可疑目標瘋狂鳴叫並試圖做出在威脅者看來可笑無用的驅離。

也許經常看鳥的人都能察覺到一些常人無法知曉的些微變動,小燕鷗的眼在我心裡捲起驚滔駭浪的同時,鳥友驀然起身說要去看濕地的鳳頭潛鴨,我走在他身後,卻感覺他的視線正在審視我的靈魂深處。
他並沒有開口,可是我發誓,我真的聽見他說話。我聽到他說:「其實我也看到了,那一朵積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