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

早上醒來,我又在洗臉刷牙前先去陽台和它說聲早安,這是我這段時間培養起來的新習慣。幾乎是迅即間,我便發現它莖的末端終於長出了兩片相對的葉子,只有小拇指指甲般的大小。為了仔細端詳,我甚至忘記詢問,就把臉靠得很近,呼吸悉數落在其上,兩片纖細單薄的身軀因而微微發顫,像是嬰兒對世界初次眨動眼睛。我莫名覺得那是一種對抗,一種對於自身存在有力的宣告。

它的葉片外綠內紅,上面佈滿絨毛,我反覆撫摸,像是探望好友彌月的小孩,忍不住反覆逗弄他脆弱而稚嫩的臉龐。是的,如果要比喻的話,這一株嫩芽更像是好友的小孩,即使它由我親自栽種,但我不會說它是我的。好友的小孩,這是對我們的距離最適切的形容。

它似乎終於準備好落地生根,遷移到泥土之中。

三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同住一個空間,協議好彼此的生活方式,它佔據陽台的一隅,以及不請自來的陽光與田野景致,而我則擁有那恰如其分的套房,牀鋪、書桌、衣櫃、廁所,一切生存之必要。我們維持這樣的共生型態,儘量不互相打擾。因此它不曾擁有名字,亦不必擁有名字,反正我每天還是照例頂著一副邋遢的面貌,眼角黏著眼屎,用帶有一夜口氣的嗓音對它說:「Hey,早安。」

談起我們成為室友的緣分,可能是因為一通電話。在時間順序的邏輯之下,這的確構成因果關係,但背後同時有著各種難以釐清的成因,正如一張蜘蛛網必須由眾多的絲線編織而成。譬如那日我決定吃牛油果吐司當早餐,又在清理廚餘桶的時候,看到果核躺在裏面,底下鋪墊著蒜皮、薑絲、魚骨,彷彿某種鳥類的卵,不慎產於錯誤的地方,它是如此光滑圓潤,我突然覺得裏面必然有生命正在蠢動。本著某種錯置而無用的憐憫,我把它從將被棄置的殘羹中拯救起來。

安置這顆果核的方法比想像中簡單,只需要在它的腰身插上三根竹籤,放置於能夠用以承載的器皿上,不論是寶特瓶或玻璃瓶都好,讓它維持半身泡浸水中的姿態,每週換一次水。有一天它便會自己裂開,從狹縫中長出根與莖。就像我安身於此,帶著一箱行李,只需要為裏面的物件一一找出對應的位置,逐日擺放,書本歸於書櫃,衣服歸於衣櫃,香港證件歸於抽屜深處的濕氣,睡眠歸於牀枕棉被,無比簡易。生活於是長出某種與過去近似的型態,我便覺得身體某個裂開的地方,真的生出了根。

而關於那通電話,其實我們始終沒有談及種植的話題,但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那通電話飛越海域,產下一顆卵。

我到花蓮讀研究所後,依舊經常和阿芯聯絡,我們讀同一家小學與中學,見證了彼此整個青春期,即使到現在還是時常通電話。大多時候,我們都沒有特別話題要講,僅是交代一下近況,談談無聊瑣碎的日常,就這樣一整個凌晨便過去。那天就如任何的一個往常一樣,她打電話給我,東南西北甚麼都隨手拈來聊一通,卻在胡亂繞行中,不慎踏足我們仍未預備好進去的路徑。

「有看到那宗新聞嗎?騎電單車插根旗子,就可能被判終身監禁,甚麼鬼地方。」

「有啊,上個禮拜不是還有一宗,叫別人罷看那家垃圾電視台也被告。神經病。」

「說真的,這樣你還要回來嗎?」

「如果是這個暑假的話,也想回來跟你們吃頓飯。」我輕輕拐了個彎,躲開阿芯的問話,幸好她也順著我的話聊下去。比起沒有發現我在閃躲,她其實是知道我不願意深思這個問題吧。

「也叫上浚豪⋯⋯」她頓了一頓,彷彿在空氣中摸索些甚麼,才又說:「他十月就要開庭了。」

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我們都極力迴避,但又知道只要講到這裏,不可能不想起浚豪,像是想繞過一條迂迴的路徑,最後卻為此走上更多的路。讓我不禁覺得覺得,或許我們只是反覆做著些徒勞無功的事情。

「嗯,好。」

我們都無話可說,共同泡浸在黏滯的沉默當中,彷彿穿著濕透的襯衫那般不適。直到我問她近況如何,阿芯才抓到根浮木一樣,迅速回話。

「我最近去了塔羅占卜,占卜師叫我多接觸大自然,說能夠達到療癒的效果。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真的差點笑出來,你以前不也常這樣跟我講嗎?這樣的話,你也能當占卜師了。」

「但大自然的確能夠讓人心情平穩嘛。」

「你那麼喜歡大自然,現在住花蓮,應該直接搬到山或海裏面吧。」

「才沒有那麼誇張,況且我只有單車,去遠一點的地方都很麻煩。」

「不會吧,你會嫌麻煩?你以前可是吃個飯都要跟我們講昆蟲,講鳥,講深海魚的人,那邊應該有各式各樣的動物讓你觀察吧?」

「有啊,有很多蝸牛,剛剛回來才踩死幾隻。」

阿芯安靜了幾秒,突然說:「我覺得你變了。」

「有嗎?沒有吧。」

我聽得出來,她的語氣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控訴,但亦只能如是回答,我無法解釋,無法跟任何人訴說原因,因為我沒有被催淚彈擊中,沒有被拖往暗處虐打,沒有被假自殺,沒有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而賠上一切的可能。所以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是過去兩年過度的憤怒與悲傷改變了我。

當我看到以各種形式產生的傷口,流血的、潰爛的、不被看見的種種,當我可以輕易想出最惡毒的言語詛咒一些人,我便再也無法體察一隻蝸牛的死亡。

突然想起有一次,朋友帶我到台北一家酒吧,是移民港人開的,幾乎整間店都充斥著粵語,一個女生流轉於廚房與店面,安靜地端上食物,又默默退回後場工作,與這家稍嫌嘈雜的酒吧格格不入,或許是因為看起來過於年輕。

朋友說,她隻身來到台灣,只有十六歲,然後煞有介事地補上一句,你知道原因的。

我看著她的腳跟沒入異常明亮的廚房,消失於一道明顯的界線之後,昏暗與光明,格外諷刺。於是更為確定,憤怒與悲傷氾濫至我的喉頭,但這仍不足以成為理由,因為過去的兩年,每個人都如此活著。

結束通話,我未有察覺到,我們沉默的餘溫孵養出一顆卵。它往明日的方向,裂出一條清晰的痕跡。

我最近花費更多時間,在看它。

順利遷居後,它不再在寶特瓶上浮沉,嬰兒唇瓣般的小葉片,如今伸展出蝶翅的模樣,下面又快要長出一層新的嫩葉。核的底部再裂開了許些,鑽出了幾條新的根,大概是為了緊緊抓住土壤。

大概是它的莖筆直往上延伸,彷似要抵達甚麼地方的模樣,讓我總是想看。雖然我們都有共識,不叨擾彼此的生活,我還是時常捏造些借口,說服自己待在陽台之需要。

它依舊安放在陽台靠左一側的邊沿上,背後的景色日復如是,大片翠綠的農田,右面的遠方有一排棕櫚樹,每天四點半到五點,就會有一個戴草帽的男子路過,我不曾看過他的正臉。那畫面像有人按時播放一部電影。

我想起香港的家,窗外可以看到對街的商店,五年以來,那家店舖從髮廊換成文具店,再從賣文具的變成麵包店。久了我竟然開始生出恐懼,一種無法把握明日的憂慮,在那片土地上,我變得不敢猜想任何人的以後。

但我看著這盆植物,輕易便能猜想它之後的生長型態,它的根莖葉片上,存在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未來。

可是我再次忽視了變數。

打開陽台的紗窗,早安還來不及脫口而出,便被盆栽上的不速之客堵住。我居然未有注意到有卵產於其上,如今牠們孵化完成,泥土上多出兩條毛毛蟲,恣意地扭動身軀,未幾,其中一隻還沿著細莖往上攀緣,走上寬大的葉片。彷彿抵達觀景臺般,牠昂高自己的上半身,迎向外面的陽光與景色。

牠偷走了我們分配好的,屬於這盆植物的部分。

然後毛毛蟲低頭,開始啃食腳下的葉片,緩慢地,一口接一口地吃,圓圈逐漸擴大,留下漫散的空洞。我看著牠這副固作慵懶的模樣,彷彿故意放慢動作,讓我仔細看清楚牠每個動作,於是知道,牠必定是在向我示威,在嘲笑我拿牠毫無辦法。我熟習憤怒的情緒。呼吸加重,咬緊牙關,體內某個部分難以抑制地腫脹,壓迫內在,所有孔竅都未能將之排解,最後再次往內部收縮。我拯救起來的那顆果核,每週換水,耐心等待,終於生出根莖,但這一切也許會被這兩條小小的生物粉碎。

轉身離開陽台,我開始擬定殺死牠們的方法。

對著牠們直噴殺蟲劑;火烤;用拖鞋拍扁;鑷起來餵給小鳥。日子一天一天過,那些殺蟲的念頭仍盤據在腦海,可仍舊有許多的理由,阻止我這樣做,諸如可能傷害到植物之類。

像是確認自己的憤怒一樣,我甚至增加了去看它的次數,又或許只是我不願意承認,其實我更想要看的是那兩隻毛毛蟲。我忍不住耗費許多時間,盯著他們吐出絲線,把自己黏在樹葉上,偽裝成植物的一部分,或者看牠們啃葉子,發出規律而清爽的聲音。每次離開陽台,我都告訴自己,不是今天動手,因為明日必然有更好的方式把牠們殺死。

牠們於是肉眼可見地肥大起來。

毛毛蟲幾乎把第一層的葉片全部吃光,葉子的洞漸漸融合,結成一個更大的空白處,彷彿一切都能從中通過。也許是時候解決了,我用免洗筷夾起其中一隻。牠似乎意識到自己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控制,騰空了身軀,於是奮力地扭動。牠似是沒有雙腳,但看著牠掙扎,我莫名想起小時候學游泳,第一次游到深水區時,為了不往水裏下沉,不斷踢腿畫圈,努力昂起頭呼吸水面上的空氣。

這天仍未是殺死牠們的日子。

某天早上,我再次打開陽台紗窗,說了聲:「你們早啊。」發現只剩下葉片上點點的空洞,以及附在莖上的空白的繭。我終究未能知道,孵化出來的是蛾還是蝶,但葉片般的蟲翅,必然存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