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聲音

去到一個錯把魚缸當作大海的地方,對我好的人要我姑且忘掉大海,對我缺乏耐性的則告訴我這世界本就不存在大海。他們怔怔地望著我,告訴我在這兒生存不需要大海。看過有人自南方去到北方,以一種匍匐的姿態,只為一睹北方的白雪與落雪之前的鉛灰天際。他們用盡渾身解術對我說我們這兒有雪,漫天大雪,冰封的大地蘊藏著你從未想像過的生機與可能,我無懼地看著他們的眼睛,試圖告訴他們,我聽不懂你說的話,我真的不懂,我還學不好匍匐的竅門。

離開了島嶼東邊的小城五年後,再狠下心來離開這座島嶼,並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一定要回來。可怕的是這些決心都沒有緣由,儘管在夜深人靜時奮力探問自己,仍舊沒有找著鏗鏘有力的敘述支撐。

當我存在於我的島嶼與那塊太過巨大的地景之間,頻繁的想念,頻繁的厭倦。那是春日來臨柳絮就會落滿一整座城市的地方,那裡的春沒有一絲微雨的氣息,只有新綠被漸升的溫度蒸熟的氣味逕自瀰漫,猶如一事無成的前兆。然而,今年我沒能趕上那樣的春,我被梅雨與病的氣息挽留在我的濱海小城。

在那座城,時常在等到一場雨的時候暗自竊喜,好像只有落下的雨水才能勾勒出我堅持離去又偏執想念的輪廓。深信著只要去到遙遠的地方,接著再去到更遙遠的地方,唯獨如此才能精準地拉出一道極長的線條,言明家的距離,引出隱約而浮沉的掛念,似有若無的絲線,稠密的寧靜,如同雪的聲音,儘管我的來處從不下雪。那段時光我熟稔於用哄騙孩子的聲線告訴自己:「你沒有受傷,沒有什麼好受傷的。」深信真實存在的事物都是有聲音的,但落雪總是悄然,而我不願默認,所以只能更加仔細地去聽,推敲每一種可能,揣測每一個苦衷,糾結每一個相悖,讓所有的細節與線索都往背離自我的方向逸散,當一切都複雜了起來,雪的聲音就開始迴盪。

忽快忽慢的時間來自那座城市作用於自身的錯置,漫長總是來得突然,瞬間又過去得太快,而這兩者我都抓不住。我先是用了一年的時間去明白迷茫和流放的區別,再用一年把自己的工作場域延展至能抵達的荒山野嶺,像是帶著文明給予的任務走進海角山荒的空間尺度,央求著她給予我一些指引,甚至只乞求她給我一處角落埋葬被自己弄髒弄壞的部分。才發現在世事需要你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刻去祈求淺淡可能是一種慢性自殺。在這般祈求中,逐漸明白了有些感受是文字無法記錄下來的,但是不紀錄地讓它流過去,卻又覺得冷。我嘗試將所有經歷都命名為淺淡,可淺淡這個關口要跨過去著實太過困難,因此才養成了把細節渲染成紀念的惡習。

直到這次歸來,所有人對我說的「我們」都不包括我,而電視新聞上不停揣測的「那裡」,已然成了他們與我對話時說出口的「你們那裡」。整個四月,我以雙眸為觀景,時常在陽台一隅看著窗外山巒的輪廓被雨水暈染開來,終於讀懂風光模糊即是這個時分最朦朧的暗示。暗示著故地不總是待你歸來,在你先一步決定離去時,她後一步就跟著退開了。誰也不稀罕誰。人們開口閉口都是容易的要與不要,是與不是,反正與大不了。真是像極了當初我說走就走時逞的那一時快意。父母用因禍得福的眼神看我,我在他們眼前假裝我的故事都已經得到自由,在沉積之後肯定能成為琥珀,只是我不知道他們相信了沒有。

連綿的雨聲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夜裡,家裡鐵皮屋頂的轟鳴是雨之交響曲最奔騰的樂章。潮濕的空氣凝滯四方,偶見的陽光蒸騰著夏季的預兆。每個四月不論身處何處都是宿霧未散的模樣,漸漸地每當時節接近四月,再平凡的每一天都只能懸著一顆心,四月的雨原來一直都是下在心裡的。

那天我在風聲大作,天際尚未沁出雨水之前駕車到那片再熟悉不過的海岸,當我把車停好,艱難地打開車門,大風隨後就將其沉重地關上。聽風聲呼嘯,見浪還在隱忍。被風揚起的海水沾上眼鏡,海水的味道還像昔日嚐過的那樣,只是這種足以把人打散的大浪已經被我遺忘。站在高處,扛下海風千萬次的耳光,看著遠處的海水吞吞吐吐,只因最先被打上岸的浪花喋喋不休。海岸上只見一人從山的這側沿著浪濤開出的焰火漫步,不管不顧,洶湧的浪潮與大風的鬼哭狼嚎都與她無關,她被一陣大浪打濕卻絲毫沒有閃躲,我看不出她的一絲恐懼,同時也沒看出她的無所畏懼。

突然,有個女孩急急忙忙地向我跑來,因風聲她不得不異常親近地貼上我的耳際問我,你有沒有看到那個人,她是不是怎麼了?我說我看見了,她剛從這兒走向那兒了。隨後我們一同看著兩個螢橘色的光點在鵝卵石攤上移動,忽高忽低的短暫明亮,像山林裡的螢火蟲。直到螢火蟲將光亮帶給那團人像陰影後,我驚訝於自己在目睹完整過程時的從容遠比慌張要多,當下僅是在心中不斷地問自己,她要去哪兒呢?那兒有什麼呢?

生命中貌似沒有真正的仁慈,或者是因為純粹的仁慈太過稀有,仁慈是必須與同情取得區分的,既要良善又得要持守自己的內心永遠是方的,既得柔軟又得強大,才總是讓人在釋出善意的同時猶豫不決,社會教會我的總沒有山海直接,總是拐著彎,繞了路,總是迂迴,當我真正學會了之後,就只能跟著走上迂迴的後路。

這些日子待在我的濱海小城,發現出走與歸來都需要痛定思痛,自由的本意是艱難,兩者之中都有棄與被棄,兩者都說不得苦衷,所有經歷只是一張紙,被時光弄濕,在將要破開之際,又被日光乾燥,留下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紋路。如今我所能做的僅是繼續偏愛那些需要撐持的所有跋涉,如果還需要走一段長長的路,那允許我將路途折疊於心,待來日能夠再走一回。儘管行走的步伐踉蹌,被絆倒時依舊能做到立即爬起來,不東張西望,雙眼直視前方那條不時落雨的前路,對恩賜般的日光不期不待,在把右腳放到左腳之前並以此循環的同時,拼湊細碎的雪的聲音。

只待歸來之時不再想家,待歸來之時依舊平凡、依舊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