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折

十多年前的場景仍在遊蕩,那時住家後方的苦楝樹上掛滿了紫色的小花,陽光下閃爍如星光。我合掌虔誠地替即將動手術的你,許下了長命百歲的願望──無奈,山坡上的花影兀自婆娑,你卻已住進神主牌位了。

歲月無聲翻騰,我們一起出席的日子漸漸荒蕪了。你的身影卻不願離席,且在日子的隙縫中忽隱忽現……

這些年,每當苦楝樹開花時,你就會像失速列車轟轟而來。昨夜,夢沿著記憶攀爬,我遇見,烈日下揮汗砌磚築牆的你。白色汗衫的口袋,有香菸盤據。挺拔的丈青色褲子,是走路有風的虎。

和你相處時,我總是努力的辨識你臉上的天氣變化,你經常說風就是雨,偶爾雷電交加。倘若下雨了,雨水多半來自我的眼眶。而我最害怕你變成雷公。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家裡生平第一次買了電視機,某次正上演著火災的劇情,我激動地喊著:「失火了!失火了……」你聞聲倉皇而來,看見並無火災的情事發生。冷不防賞了我一巴掌,忿忿地說:「你是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摀著臉將自己丟進房間,哭到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枕邊多了幾枚銅板。那是你給的,感覺像是冤獄的賠償金。

你身強力壯時,常在村子裡幫人蓋房子,或是豬舍。功力頗受好評與信賴。如果不用上學,我就是你小小的助手。在那樣的日子裡,我總是傾注心力,這並非出於優質的先天氣質,而是一種臨危的反應。我喜歡灌溉磚塊的工作。烈日下,工地上擠滿了乾渴的磚塊。掐住一條塑膠水管的嘴巴,就可以讓長長的水管痛得渾身顫抖而流下淚來。如久旱欣逢甘霖,磚塊們大口大口暢快地吸吮,一張張失色的臉乍然鮮明。水管噴出一道道的水花,水花衝撞陽光,竟擦出了七彩的火花,那是一種幸福的圖騰。我和你,也有那樣的幸福時光──小時候只要我考試一百分或是拿了獎狀,你就會滿臉驕傲的賞給我亮晶晶的硬幣。長大在外獨自生活後,你覺得我太瘦了,總會在我回家時吩咐母親燉雞湯給我喝。返回工作地時,我的行李箱總是塞得滿滿的。那樣的時刻像雨後的彩虹,短暫卻幸福。

你再三叮嚀要餵飽每個磚塊,否則它們會去偷水泥漿的水。這樣出身的牆不可靠,容易產生裂痕。開始砌牆之前,必須利用墨斗在地面上標畫出磚塊的立身之處。就像男女依循婚姻法結婚,再繁衍血脈相連的後代,建構一個緊密相依的家庭。

標線砌牆是你拿手的本領。烈日從大樹後方偷襲,聚焦於你全神貫注的臉上。你熟練地將墨汁注入墨倉中,然後拉出濡墨後的墨線,並要我移至指定的位置,再將線的一端交給我。長長的線任風擺弄姿態,就像命運不斷戲弄著生命。一條細細的線竟也令掌心沉甸甸的,思緒在沁出的汗水中僵住,我屏息,等待。等待你下達指令──突然響起的雷聲,轟隆轟隆:「X你娘!叫你把線拉直,你是聽不懂還是沒在聽……」這記響雷不偏不倚的,劈進胸膛,炸得自尊心粉身碎骨。受重傷,卻還得死命的拉扯墨線,直到它如熨燙過般平整。此時你像川劇變臉,賜予一張晴朗的天氣圖。「這樣才對啊!這線一定要拉得又直又準。」你揚起嘴角說道。並滿意的拉起墨線──「啪嗒」一聲,狠狠地賞給地面一巴掌。地面上隨即撞出一道傷痕──筆直而深沉。剎那間界線分明。以此為準繩,你放心的沿著墨斗留下的印記,開始疊起了磚塊。磚一塊挨著一塊,一皮疊著一皮,水泥漿填滿彼此所有的空隙,一層層疊出牢不可破的牆。如同血緣與親情緊緊箍住一家人。

生命總有些波折,猝不及防的襲擊你或戲謔你。就像一顆悶著的種子,逮到機會就倏忽地竄了出來。

第一次懷疑牆不牢靠,是在國中一堂生物課之後。

講台上,老師目光如鷹。一面掃描課本,一面掃射臺下,且滔滔不絕地闡述著:「人類的血型具有遺傳的特性……」他的聲音緩慢流動如搖籃曲。百無聊賴的我,開始揣想隔壁那個男生是什麼血型?喜歡的女孩又是什麼血型?……一個不留神,縱放思緒飄得大老遠──「這個血型表格很重要,下一堂課要考。」老師以大嗓門召回那些遠飄的靈魂,然後繼續念念有詞:「若父母的血型都是0型,其子女血型亦皆為0型,不可能為A、B、AB……」

我的胸口像是卡了根魚刺──同為0型的父母親不可能生出B型的我嗎?真的不可能嗎?有沒有特例?是不是我的血液突變了?有沒有可能是課本印錯了……這些疑問嗡嗡作響,不停的來回盤旋。我像一只失速的風箏,試探降落的可能。記得初上國中時,看過家裡的戶口名簿,全家人的血型都是0型,唯獨我是B型。當時只覺自己與眾不同。

「我可能是撿來的」。這個晴天霹靂,忽地貫穿我的心臟,還來不及喊痛,就在頭殼上方炸出一個大洞──燦爛的陽光、隔壁男生的笑容、毫無破綻的天倫之樂……紛紛倉皇逃離,只留給我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蒼茫。

放學回家的路昏暗不明。路旁的甘蔗葉與溪邊來的風,沙沙沙的吵個不停,如唱盤上那張受傷的唱片,不時發出變了調的音頻。回到家中悄悄拿出戶口名簿再三確認。無論看多少次,答案皆然。一張血緣的網將我牢牢綑綁,我的雙腳像木樁,自地表向下一寸一寸的沉陷。家,不斷地消瘦,不停地向我擠壓……滿屋子的回憶,像擠牙膏般慢慢地蠕動而出。

日常的細碎瑣事,往往掩藏著線索。在知道自己「可能是撿來的」之後。細細地抽絲剝繭,認為你的語言暴走、呼我巴掌……都是其來有自的。原以為我會沮喪很久,以為我會渴求真相,但就像颱風過境一樣,在時間的流轉中,受災區漸漸復原了。

多年以後。你依舊熱愛吞雲吐霧,以為那是神仙的氣息。你的胸口終年煙霧瀰漫,聲音埋伏著煙囪的味道。我很想對你說:「把香菸戒了吧!」但一想到你可能的反應,就再也開不了口了。默默凝望囚於你指尖的香菸,因風的掠奪漸漸矮去。看著你的白汗衫日漸彎曲,丈青色的褲子愈加步履蹣跚。

又過了些年歲。你生活中最依賴的妻子過世了。在你眼裡看不見驚滔駭浪,我稍稍寬心。但發現用餐後,你就會消失一段時間。後來才知道你總是草草扒了幾口飯,然後悄悄的走入靈堂,打開安厝母親的冰櫃。我第一次看見你把溫柔的眼神賜予母親,第一次看見你哭泣的樣子,淚水驚慌地竄出,像個無助的小孩。剎那間,我失去那個暴躁且三字經不離口的父親。宣洩過度膨脹的情緒後,你的身影矮進了那間小倉庫。我跟了進去,輕輕地抱住顫抖啜泣的你。第一次擁抱父親的感受竟是如此淒然。那個瞬間,下雨了,雨水來自我的眼眶。以及你的。

送走了母親後,你病倒了,住進醫院做檢查。

醫生將報告攤在桌上,說道:「阿伯因長年吸菸,血管病變還長了一個瘤。」醫生指著病歷上的一個圖形繼續說道:「這個瘤長在主動脈上……」突然我發現病歷上有個「B」的英文字,急忙問醫生:「我爸的血型是B型嗎?」他疑惑地說:「是的,報告上顯示是B型。你們先前不知道嗎?」

原來我的血型遺傳自父親。那個被我深鎖且蓄意丟棄的身世之謎,竟是以這種方式水落石出。

醫生說你的體內就像埋著一顆不定時炸彈。型號是「主動脈瘤」,何時會炸開很難斷定。你也想過任其自生自滅,然而恐懼已形成,拆彈的任務勢在必行。臨去醫院前,你拿起缺了牙的老梳子,慢慢梳理黑白錯雜的髮絲,再刮淨嘴邊短髭。你的側影有曲折的弧線,如隆起的小山丘。那是被生活出賣的身影。

拆彈的任務宣告失敗。告別你──以親生女兒的身分,不是撿來的。

今年的苦楝花應時而開,卻是零零落落的,不復往日的成群結隊。初綻的新芽來不及青春就垂垂老矣。過些時日,花瓣與葉子失了魂,雙雙墜地。枝幹上赤裸如和尚的頭──彷彿死亡逼近,生命乾涸而隱晦。又過些時日,枝枒上掙扎出一簇簇新綠。到了盛夏之時,綠葉已子孫滿堂了。歷經波折後生命閃耀動人。

綠葉擁抱大樹,我渴望能再次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