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信平安。告別玉里卓溪奔波的通勤生活,我在山村的生活也累積滿一週了。新宿舍尚未整修完畢,我棲居的斗室倒也一應俱全,搬了另一張課桌進來方便備課,在床上盤腿坐太久有時腳麻。早晨,風從部落和中央山脈的線條裡吹來,走路上班甚是愜意舒服;只是尚未習慣週六午後操場嬉戲的巨響,頗有被學生包圍的緊張感。我曾說下班騎車回家實是一大抒壓樂事,你也深有同感;在這騎車騎慣了,回台北看兩地距離不過十公里,竟要搭公車、轉捷運四十分,不免皺眉,還不能一邊大吼大叫兼流眼淚咧。怎麼,我們有多少心事,需要這樣的長夜山路?
卓溪元年,騎車上班時,中央山脈在右,日出東方,海岸山脈正在閃爍,稻田蓬勃生長;下班時,月出東山,白雲積聚,涼風轉寒,秋稻將刈。中間的每一天不甚相同,同天氣多變,驟雨忽來不知歇。為了讓每個上課日都可以充實學生,充實自身,便瘋狂地備課。所以我們出遊的照片大多是抱著筆電與課本的「假文青,真老師」神態吧──到底誰會在長濱、成功的無邊浪前尋找有插座的咖啡廳備課呢?而備課備了許多,終究年少有所不足,彼時失落就更大了。而我又是一個放大挫折多於自我肯定的人,卓溪這塊因緣之地對我來說,竟是灰暗的疆域。
瑤二年級,聰穎且伶牙俐齒,對於老師的「指正」理所當然接受。「想一下,如果你被同學這樣笑,你會不會難過?」「不會啊,老師。」絲毫不帶頂撞我的意味,她只是說出感受,露珠沿葉脈滑落一樣自然。大概跟你遇到的那些人一樣吧。生活課之外,我帶了瑤的數學學習扶助,我鼓勵她可以把做均一習題的穩定帶回課堂上,讓自己練習越來越好。「喔。」她說,扭著屁股走遠。我倒也平心靜氣,像平常安慰你的,默念「改變不是一蹴可幾,要時間累積」,繼續巡看其他孩子的狀況。這堂課的規矩是門口敬禮告別,通常男孩們講到「老師再」就不見,女孩們則是說完再拔腿。某一天,瑤卻在踏出門口後,旋足回身,低著頭小聲地說了一句「uninang」。是怎麼樣的心思讓她突然這樣用母語跟我說謝謝呢?灰濛之中略見晨光,你也笑了笑。
淳也二年級。最初,他的眼睛裡閃著狡黠凶戾的微光,如迎面衝撞而來的蜻蜓。他身負眾多標籤:偷竊、說謊、打人、據人之物為己有,他也經不起別人的「指正」,非常容易掉眼淚。「他們都欺負我、他們都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對我說。然而,雨下完不會記得昨天淋濕了哪些山崗,他也不把別人因他而受的困擾記在小小的心上。有時和我說話、約定到流涕,一轉身又扭著蛇腰走了。我懷疑自己做的沒有進到他心裡去。雖然他已能對我實踐誠實的承諾,面對其他人卻繼續說謊,說「我沒有、我哪有」。學習扶助結束,兩點鐘的天空,太陽正熾,藍天正藍,白雲飛浮在縱谷之間,苦楝樹上烏巢蕨,我常常在這樣的景致裡,思量自己的所作所為。
某天,陪著孩子念繪本,被問到「什麼是殘忍?」淳招搖而過,頦起下巴:「像我就是殘忍。」我招手,讓淳來旁邊坐下,問他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覺得自己殘忍?他頓了一會,用不狡不黠的眼神回答:「因為我說謊騙人、偷東西。」能夠如此真誠地說出自己做過的事,全不牽扯別人,已是他極大的進步,但霎時間我只感受巨大的悲傷步入了圖書室。來了,要殘忍地剖開自己的缺陷了。「那你願意相信自己未來會變好嗎?」我害怕地問,期待他正面積極的回答,讓我可以放心鼓勵他繼續向前。但他抿著唇,搖了頭。他不相信。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我懷疑我做的,並沒有讓他開始相信可以透過努力改變自己。
從卓溪回玉里的產業道路,獨處的開頭便是無盡的山雲田天,往來樂樂溪上鳥,長良過彎月。風的巨響將靈魂抽出軀體,好好洗滌。回到宿舍,不用擔心家人擔心,自己住,自己哭,要開燈不開燈都可以。你也知道,因為你也是如此。但你比較像開心的我,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說,當我們好好地相處,好好講話,我們就是開心的。總之你照顧著我的需求,知道不要再悶著了,「天氣好好喔,我們去長濱看海好不好?」好。
騎機車在玉長公路上迴旋進退,五官的衝擊巨於車輛,出了隧道即見無邊天海,不暇注目,看路,又滾入山的臂彎,山與海的懷抱,這般孕育悲喜的島民。台十一線向北向南都是海,無盡路途,無盡波濤。當我們心情開暢,無處不是好天地,我們相信改變,相信自己的努力會有收穫,你看,這不就看見美麗的海了嗎?
進到巨大少年店裡,準備拿手機出來,為快樂的生活留下註記,卻渾身摸不著。不見了。
不見了啊,那連著手機一起弄丟了什麼呢?是那個恐懼的自己吧。失物的大海,沖上異國的山樹,地心的岩脈縮成掌心上的結晶,沒有什麼是永久留住的,我竟不感到悲傷,因為我得到了更深刻的東西。像個長濱人,為你撿一顆最漂亮的石頭,來襯你胸口明亮的心。
所以後來,我選了這片海來寫信。把腳浸在清澈、浮著海菜的石溝中,聽濤聲,一筆一字。好害怕,要被海浪吸走腳掌陷下去一樣的害怕。孩子擁有純粹的害怕,害怕水波,害怕蜻蜓與蝴蝶,害怕大的聲音,害怕無法解讀的眼神,害怕自己無法變得更好,害怕愛的人不再愛自己。純然的害怕,不需要理由的害怕。大人就不能害怕嗎?何況我尚未成為大人。這些真實的感受都是真的,我就是害怕啊。你在一旁靜靜地陪著,凝視著我的顫抖。你不說話,只唱浪的歌。
山中,我們浸在溫泉裡,太過溫熱時就起來透透氣。身體浸在故事的溫泉裡,家人如何爭吵,如何靜默,都似水波環繞,所以我們的身體記住了害怕的曲度。事件來襲,身體就蜷成那角度。孩子身上也有那些防護的角度,只是他還不會訴說自身的故事。反射性的保護與臆測,成了池畔的欲言又止。我想要說,卻擔心你受傷,擔心我們不能像從前緊密,擔心自己要愚笨卻真切地去懷疑你對我的相信。我們一起爬上黃葛大樹,歡笑是真,隱憂也是真。此處地平,四周山脈歇掌於此,把雲鏟起。
起身,去嘗試,能給沒有信心的自己勇氣的人,畢竟是自己。而這個自己是好多人支持、吹拂而成,我的呼吸裡帶著你給我的一切。恐懼流淚的時候,就想想那個勇敢的你。那個夜裡哭泣,白日仍抬頭向前,想再試一次的你。即便會失去什麼,也要去試。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會給出更多的陪伴與相信。瑤跟淳都可以更好,你跟我也是。新的學期開始,瑤轉學了,「uninang」成了重播的告別,只剩下淳升上三年級,等待標籤慢慢地刮除。而我和你瘦了不少,你看,鏡中的我啊……
或許我們的故事是千萬人的雷同片段,在星球的一座座浮島上,以殘影,以殘響,有聲無聲地低吟,重播。我是淳,是那個還不相信自己會變好的哭泣之子;我是瑤,是坦蕩承認自己的缺失也不想改變的狂妄嬌兒。我也是你,在近乎殘忍的不斷溝通中,裸露身體,用淚水清洗長久的傷口,看見自己的身體如何糾結,如何扭。初如童子不自知,驕傲任性,自顧自憐──而後,我們溝通,你在憂什麼,我在惱什麼,半身入池,剖心相視。將一切都告訴你。
在玉冨自行車道上,板塊交界帶上,你是我,我也是你,騎乘在彼此的自行車上,前後競逐,禮讓。桐花落在地上,白色的路舖就,以一瓣之身,受輪齒之重,承眾人之足。你不是無情的人,你停下車,拈起白花瓣,嗅它萎縮的曲度,如同我也這般待你,你也這般待我。風起,分不清楚你我了,只知那日我們都享受涼風。遠方的平交道抬起幽微的叮噹聲,此刻我享受斗室中即將變幻消逝的諸相,準備和明天的你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