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白色油漆的天花板,上面貼著黑暗中會出現螢光色的星星貼紙,那是前屋主留下的痕跡,然而窗簾細縫的露光讓它們失去光彩,如果是家裡那個羅馬簾一定能看見螢光吧,只是那樣也沒有意義了。
意義。
意義是什麼呢?一種必然存在的真理?還是需要由我賦予的東西?但是大家又憑什麼認為一定有所謂的意義存在呢?
我的腦海裡總是不斷出現一個個疑問,像是每一個考卷上的問題,然而我只能晃著手中的筆桿,以被規定為2B的鉛筆在空格中填入正確的答案。正確,卻是由家人替我賦予的。
我想起逃家前的那天:打開學校個人用的鐵櫃,裡頭空蕩蕩的只有替換衣物與毛巾,氣味中混雜著腥臭,像是汩汩流出的鮮血一般,生鏽了的鐵面則是傷口那塊翻出的紅肉。
記得有什麼專家學者這麼說過:一個私人空間的運用象徵了一個人的性格。有的人喜歡把所有東西塞進置物櫃裡頭,好像這樣就能把什麼保存住,於是埋沒在角落的課本、文具,像是它本身承載的記憶,早已被擠壓到不知道哪裡的邊緣去。而我的櫃子,就如同我的生活,空空如也。
其實,當我每次開啟鎖,聽它喀喀發出震動整個金屬空殼的巨大聲響時,也總會期待哪天或許能掉出令人可喜的情書或其他的什麼,然而,它只如一個冰箱,打開即是冰涼涼的空氣與不腐壞的食物。
虛假的表象啊。
我一邊停止回想,一邊將冰箱裡拿出的蘋果剖成兩半,獨自坐在逃家後住的公寓地板上,我沒有將僅有裡頭腐爛的蘋果嚥下口。
離開公寓去採購,我看著街頭輕浮而飄蕩的每一個年輕生命,他們在都市的生活中惶惶度日,電車通勤的每一天, 便利商店解決的每一餐,透過一個個玻璃櫥窗,滿佈的是慾望慾望慾望,速食的生活,網際網路的新型交友型態,汰舊換新的交通工具,不再見面的一個個社交帳號頭貼裡的面孔。
擺在架子上的貨品一旦過期就會被直接丟進垃圾桶裡吧,我看著711一進門即擺放的雜誌和將過期的零食,那些有效期限寫著當天日期的商品與偶像的笑容呼應,像是告訴我一切都有終結,諷刺如同精心安排好的反烏托邦小說情節,我拿起封面是偶像團體的雜誌和零食走向櫃檯。
或許能過期也是一種好事,至少那是活過的證明。
踏出門口,太陽逐漸隱沒在週遭的建築物之下,橘黃色染遍天空,空氣也隨之轉為冷肅,上午的陽光與溫暖彷彿是上個季節般遙遠的故事,零散離校的學生多半剛結束社團活動,無言地拖著疲憊的身軀,這也大概是彷彿永遠精力飽滿的男子高中生們唯一沉寂的時刻了。我當時並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上這群小男孩裡的其中一個人,忍受著他的調皮和無理取鬧。
視線從這些高中生們移開後,一個笑容溫和的中年男人向我開口:「你對演藝圈有興趣嗎?」
我看著偶像公司的合約,幾張紙輕飄飄的拿在手上,就像拿起了我單薄的一輩子,我才20歲,工作經歷的部分一片空白。我胡思亂想著,自己還年輕還能夠犯錯,犯很多很多的錯,我看著自己在右下角簽下的名字,橫豎都畫的奔放而誇張,像極了自己,於是我滿意的點點頭,把合約交給了眼前和藹笑著的中年男人。
下
我想自己是喜歡跳舞的,用身體、用律動去感受一切,享受節奏與自己的舞動合拍的瞬間,比起燒腦的讀書學習,舞蹈完全不需經過思考,在一切進入大腦之前,肉體率先引領著自己做出下一個動作,我的身軀忠實的傳遞出情緒,激昂時充滿力道的擺動、悲傷時彎曲的身體弧度⋯。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舞蹈卻能夠超越言語表達一切。
藝術是人對生活的體會,人體會生活,使海成為海、使山成為山、使陽光成為陽光,而這些體會絕非複製,相片永遠比繪畫逼真,而繪畫的價值卻沒有隨著攝影出現而消失,藝術所反映出的現實並非使人掌握它的知識,而是讓人感受事物。
當演唱會結束,所有團員牽著手謝幕,澎湃的心情讓心跳尚且無法恢復規律,砰砰砰砰的,結尾曲的旋律依然在播放,依然震動著內臟,使我全身上下無一處不顫慄。
音樂的流淌是多麼令人著迷,恍惚的彷彿一場大醉,我的酒品不好,寥寥幾杯就能使我爛醉如泥,音樂之於我也就像酒精,面對音樂,我變得狂熱、瘋狂,打破了日常裡自我的禁忌,破壞了家人對我的規範。我追逐著音樂,像是追逐著不斷流逝的時間與生命。
是這樣的,當「生」被說出口,「生」也就死了,當旋律停止,音樂也就消逝了。所以歌唱是追逐的過程,使時間持續成為一段美好,生命卻在時間中一點點的死去,音樂向死而生,於是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
突然間,一股自發性的喧鬧從某處擴散,迅速如浪潮席捲所有觀眾席,「安可!安可!」我聽見台下的粉絲們這麼大喊,不知饜足的希望多看自己幾眼,而我也毫不節制的渴望被需要的目光。
偶像與粉絲之間的關係是奇妙的,看似是粉絲需要偶像作為支柱,然而失去粉絲,偶像也不再是偶像,畢竟,如果不是他們,自己也不會站在這裡,是什麼使偶像之所以成為偶像,是什麼促使著歌迷們前來演唱會,粉絲們愛情的產生無從依歸、不知道源頭,自發的力量使他們不理智、甚至瘋狂的追逐一個現實中根本不認識的人。
不,是認識的,我們明明正在共度這兩個小時啊。
我激動的不自覺握緊了拳頭,忘記手中還交疊的另一隻手,感受到汗濕的粘膩,才想起是時候該抽開手,對方卻並沒有這個打算。我感受與K交疊的右手,有一種奇妙的觸感在手上,我想,當我的手指輕撫過K的手背,是否K也正以自己滑順的手背觸碰了我的手指。
如同自己的左手與右手緊握交合時,也就不知道是誰在碰誰,電視劇裡頭是這麼演的,女主角擁吻男主角,因為他是她的另一半,擁抱與親吻也就像雙手合十一樣自然。或許K也是我身體的延伸,基於他的靈魂是我的另一半。
一股無以名狀的心情湧上了心頭,我很快的意識到那是愛情。愛,就像人類的本能,它不需要學習,經營愛情才要,然而人們卻說,愛情是男人與女人的事,擅自教導別人愛情應該如何發生、應該發生在誰身上。
一個男人只能愛上一個女人,如果不是,那就不叫做愛情,它可以是喜歡、尊敬、欣賞,也可以是心理變態、道德敗壞、人間失格。
我們將愛情保護得細緻,會傷害人的不是愛情、無法幫助彼此成長的不是愛情、沒有肉慾的不是愛情、過於肉慾的不是愛情、三個人(或以上)的不是愛情、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之間的不是愛情。愛情的定義被以排除法歸結的純真而高尚,人類的存在在它的面前顯得多麽粗魯而骯髒。
我不在乎別人是否覺得我愛上同性是骯髒的,卻在乎自己配不配得到愛情,而教科書,教科書只會教你在做愛前戴保險套,但是愛是什麼?愛要如何做?做愛又是什麼?我覺得自己太笨,無法透徹其中的道理。我是否還能去愛,鑑於我無知而衝動,膚淺又性慾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