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角落

「失眠的女孩說她不想從夢裡醒來。」

睜開眼睛,一片漆黑中輪廓恍恍惚惚,隱約可見木製的床板,還有從縫隙透出的小藍燈。

從其他角度是看不到的,專屬我的小小海洋。

只是這個位置真沒其他好處,睡在淺眠學姐的床下,一舉一動都必須放輕,連翻身都要翻得戰戰兢兢,然而身旁同學的夢囈卻可以放肆的嗚咽,有時我覺得我是混雜在兩個板塊之中,學會變換自己姿態的岩漿,唯一的樂趣大概便是躺下仰望,等待燈光開始一閃一閃,我就可以想像頭上就是夜空,自己則冷卻成為了海中的一顆石頭。

我眨了眨眼,動動自己在棉被下僵硬的四肢,可以感覺到身體想要休息的慾望,可是腦袋卻清醒的嚇人,我持續瞪著床板,燈光又在閃爍,我閉上眼睛再睜開,可是星星還是沒有出現。我抬起手。

凌晨一點五十二分。

想起,不久前這還是我最活躍的時間,右手像是放盡氣力一般往下墜,啪噠,腦袋裡瞬間湧現被燈光擁抱的夜色。

尖叫聲和交談聲此起彼落,但更多的是驚訝和喜悅。

說長不長的營隊即將畫下句點,從臺灣各地到達位於鄉下的一所中學,初見的青澀感還沒退去,時間就已經流逝在唇齒之間,就像表演結束完敬禮謝幕的那一刻才驚覺,自己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每一個人做為人生的玩家,經過各種篩選的機會雨命運,牌卡疊疊加加,才有機會來到這裡,只是當我們從這裡獲得了什麼,轉身的那刻又有什麼會真正留下?

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繼續活著。我有時候不禁想,或許一生就這樣過了。

女孩點亮桌上的小燈,原本陰暗的校園好像能熔成有點生機的樣貌吧,大家臉上的笑容隨著火焰的搖曳模糊了一片,我伸出手,卻什麼也碰不到。

喀。

伸出的指尖頂到了床板,我顯然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的身體也清醒,房間的架構比剛剛更清晰,我有點慌,窗外的夜還是那麼黑,它在嘲笑我,漫漫長夜中微不足道的十分鐘,對現在的自己都是一種折磨。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股涼風灌進寢室,我乘著它所帶來的短暫聲響下床,扶著冰冷的窗框推開,更大的風吹進,後頭傳來像收訊不佳的雜訊聲,我伸手關上,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我想我期待外面是什麼,可能是一片光和人們的歡笑。

我望向操場中央的草地,早上踩過短在腳踝以下的草時,還可以聽見回憶破碎的聲音,那段時光連同草一起被割掉了大半,即使我知道它會再生成長,仍沒有減少心被撕裂的程度。

我只想看見一個女孩在其中舞蹈,用她渴望和自然融為一體的身軀。

我靠上欄杆,只屬於晚上的沁涼水氣慢慢滲入,我把整個頭都埋進臂窩,裡頭的思緒也是不停翻湧的岩漿,只有在夜晚才能沉靜下來。

從校園望向宿舍並不難,那時的我就已看到現在的模樣,知道之後的自己會失魂落魄的望著天空,望著往昔的熱鬧喧嘩,還有快樂的自己。

狂歡作為一個道別之吻在淒涼的夜裡顯得諷刺又合理,只是不知誰把慶祝用的彩帶捲成一圈又一圈,脫落的一端在我手上,繫在血液裡藕斷絲連,最終永遠離不開那晚的枷鎖。

他們圍成一個兩個三個圓,用不同溫度的雙手搭著彼此的肩,隔壁的女孩把手又更靠近我一些,我瞄向她,視線正好迎上視線,我看到了迷茫和徬徨,我看到了血。

是你的,還是我看到了自己?

殘破不堪的傷口在繃帶底下養得發燙,有那麼一刻,覺得好像終於可以把它安心拆開,交給時間去治療,我直視前方,他們又何嘗不是掙扎之人呢?我們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個傷口下活著的。

我看著那雙黑色的眼眸,裡面是一片汪洋大海,盤旋的雨滴是隱忍已久的悲傷,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有些時候,雨滴打在身上特別痛。

星辰與月光墜入漆黑之中,我坐回到屋簷下的洗手台上,聽著專屬於這個世界的時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扭開水龍頭,河流從一公分的洞口傾洩而出,嘩啦嘩啦地,獨自分流然後匯聚,被深淵吸引了,他們會流向大海嗎

和我一起?

我總是嚮往著水,喜歡各式各樣的水聲,羨慕著人類在碰觸之後臉上所浮現的救贖,啊,或許是因為我也喜歡海,小時候的夢想是當海之精靈,生於沉沉的海底,隨著波浪舞動,身體就是柔軟的水,靈魂則繫於泡沫之中,漂浮,我可以強烈的扭曲,也可以優雅的轉圈,說出來不過配一個憐憫的眼神,只可惜這句話在還沒說出口前就消失了。

那天後來也下雨了,在一片混亂與慌張之中的燭光依然沒有熄滅,在安靜的黑暗中溫暖著。大家有說有笑地返回宿舍,風雨走廊是一片黑暗,早已分不清前後左右的人,濕透的身體或許在渴求溫度,我不自覺的湊向人群那側。

他們的眼是星星,點亮了廊道,在我們眼中兩顆看似很近的距離,其實都隔了好幾光年,是這輩子不可能相遇的。

那此刻又是什麼呢?我不禁想。

時間已經逼近深夜,雨漸小,我跟著一些人往外頭走去,混雜水氣的氧特別清新,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走在水窪與沾滿露珠的草叢。生命向上的毅力搔癢著我,我的存在將它們低頭,後頭的草挺直了嗎,還是在餘生站立時從此往右歪二十七度?

風吹拂,它們似乎是為我的想法樂彎了腰,順道帶些從球場來的笑聲去到耳畔,我莞爾,烏雲緩緩散去,星星們往各處溢散,代替熄滅的光點亮了整個校園。

月光重新填滿這個世界,我倚在水分子之中,挑望那回不來的時光,我倒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懷念特定的什麼,只不過是那個女孩跳舞的身影時不時浮現在腦海中,像是夢幻的瓶中信,是遼闊大海中的某種奇妙連結。

她的肢體即是海。

伸出的指尖想抓住什麼,咬緊了牙根蹲下,眼眸連同褲管一起沾染上水氣,她一點一點爬升,顛起的腳尖渴望天空,拉直,再拉直,而後卻放進力氣般,像拍打岩石上的潮水落下。

天上的重力影響著海,而海卻無法撼動星球分毫,只能在自己的世界裡翻湧起舞。

她發狂似的跳躍,一次,一次,而後落地成一顆小石子,翻滾得徬徨,浪的尖端無數次享受飛翔後墜落,跌在輪迴之中,轉圈。

或許臥在草叢之時,可以想像自己被絲線引著,雙腿牽上天空,邁步前進,走完星空的半圓之後又回到地表,她從土壤的支撐之中起身,重新承載自己的重量,然後伸手擁抱空氣,連同世界一起抱在懷中。

她將自己拉近土地,整副身軀深陷著,纖纖睫毛所親吻的靈魂是那樣細膩且溫暖,帶著能包容任何罪惡之身的善良。

女孩痛愛這片土地,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是生命的延伸,卻也在美麗的扭曲與旋轉後無力的垂下。

她伸出手,拉著一個不存在的人自娛,此刻她又成為了一個普通的舞者,寂寞、冷清,轉了一個一個的圓,也補不了內心一個一個缺席的圈。

原來精靈也是會孤獨的,我想,只是她擁抱隱形人時的眼睛是那麼的耀眼,漆黑夜空似的瞳孔映著生機,她還是海洋。

我抬頭看,好多人在看著女孩,看著她打開自己,看著一名海精靈在今夜真正誕生。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哭了,她再次成為海浪,伸出雙手擁抱著什麼,她沒有像是壓抑已久的嚎啕大哭,只是哪個塵封的開關被重新開啟了,可能是所謂活著的感覺吧,她彷彿是好久好久沒有真正活著般生存了。

那個女孩就是我。

人生的遊戲恐怕就是這麼奇妙,一群同樣徬徨的人骰到了同樣的點數,懷抱著同樣的傷口替同樣的彼此治療──她說,她覺得我很美──我看向黑暗的草地,想起那時女孩才真的放聲大哭。

誰知道救贖是長什麼樣子?

我打了個哈欠,又看了一眼模糊的黑,這次什麼光也沒有。我走回寢室,趁著思緒還沒變回岩漿之前爬上屬於自己的那片海洋,以最舒服的姿勢倘佯在其中,我向夜空伸出手。

點點星光盈滿了女孩的雙眼,然後慢慢闔上了。

「懷抱著愛入睡吧。」

「醒來之後,世界一定會有所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