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蟬鳴之時叫醒我

她是我的第一個筆友,我們在夏天相遇,我給她寄了第一封信。

畫了一隻漂亮的蟬,她好像沒看過。

「這是蒼蠅嗎?」

「這是蟬。夏蟬。」和夏夜晚風很搭。

夏蟬像是某種佈滿雜亂噪點的風景照。

午後昏睡,腦袋嗡嗡作響,太陽穴鼓脹,恍惚間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記不起在上一個夢境說了些什麼,混亂的詩句和誇張的情緒到達了抽象的頂峰。畫面彷彿被重新繪製,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浴室悶熱灰暗,像沾滿水珠的保鮮膜。

或許我應該做些什麼,但浴室太黑,喉嚨太刺。

會考像是被溼透後又被曬乾的衛生紙,乾燥、硬挺,不可抹滅,紋理全部暴曬在外,粗糙的翻起一層淺淺的纖維,卻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水分。

可我不能記起更多。所有的枝微末節都在燃燒,燻得人雙眼和記憶一樣模糊。

那段日子彷彿被真空壓縮,扁扁的,硬實的,感受不到任何空氣,被塑膠袋包覆著,成為世界的待宰羔羊。記憶總是重複美化,好讓我在回想這件事情時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更甚至遺忘。

好像做了一個夢境,醒來時我已經是個穿上高中制服的新生,在那樣一個閒得和舊照片一樣富有寂靜感的下午。

除了這些,還有更多東西被遺忘。回家的路多了岔路,重複出現在腦海,被睡眠一次次沖刷;幼時所見過的的長輩和畫過的圖畫,被夜晚撕得一乾二淨;但也有東西剩下了,不合常理的存在。某些日子聽的故事,彷彿背誦了無數次;一個遊戲藏的紙條,位置還是十分新鮮。

重複夢見。明明夏蟬鼓譟。

她叫W。偶爾我會找她,在我需要記起我是誰的時候。

我常常問她是否真正的進入夢境。但我沒說的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進入夢境,是那種,存活在一個夢境的感覺。起因是:我前兩天做了夢中夢。

她說,如果能夠進入夢境,那大概會是花蓮的樣子。我沒去過花蓮。

「是什麼樣子呢?」

「陣雨、彩虹、真正無波的海、失靈的機車、星星、火車,和稻田的一切。」

「我能在那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勇敢和坦率。」

「那是歸屬感嗎?」

她的夢境是如此的。可我經常做惡夢。

我從沒去過花蓮,只是從小在台東讀書。我算是一個地道的台東人嗎,有時候會這麼想。

我根本不認得道路,在田間會感嘆的像個外鄉人;要是天黑了下來,星星也會因為我的近視,暗淡的幾不可聞,像失去對焦功能的相機;認不得任何樹木和鳥類,說不出一句原住民語;不會游泳,沒有明朗的雙眼皮;不懂海洋和任何魚類,甚至冷淡的有些突兀。

可究竟到什麼程度我才能說出我是台東人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我住在這片土地嗎。

W說我可以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人。但我最終卻說不出來我屬於哪裡。

「你是哪裡人呢?」我問她。

「一個地緣上的台北人,心靈上的花蓮人。」

「你了解花蓮嗎?」

我坐在母親的房間,書籍散亂,桌上的珊瑚礁爬滿了蟲子,窗口的太陽一照,讓汗水覺得自己更冷,好像黑潮兇猛的衝撞,背部被凍住,顛簸在一艘賞鯨船。我望著被框起的方形天空,沒有一絲留白,只有陽光炸開的一個大口,周圍閃爍著細碎的彩虹。

我夢見我在一艘船上。陽光蓋在臉上,像張白色的窗簾,被風吹的斑駁氤氳。

父親坐在船頭垂釣,說著我聽不懂的魚類,海風拍打臉頰,鼻尖全是腥鹹,我喝了很多水。緊緊的攀著船上的骨幹,每當有浪潮襲來,便手心冒汗。

我很冷。帶著腥味的風吹在臉上,分不清地面和波浪誰來的更快,只覺得胃裡翻湧,我爬起來,衝進廁所。

昏暗的浴室,冷牆壁。我抱著馬桶吐,喉嚨火辣。

再次回到床上,過了好久,黑暗中冒著一閃一閃的白色虛影,好像回到了夢境。陽光依舊灑落,書籍被風翻了好多頁,縫隙之間散落了很多果實和葉脈,媽媽打開了門,問我怎麼吐了。

「沒有任何了解。但我確切的找到了我自己。」

「你怎麼確定那是你自己呢?」

夢境成為被忘記的回憶,過早的回憶變成夢境。

「我怎麼確定這就是真實呢?」

我又醒了一次。坐在馬桶旁邊。鏡子矗立不動,只有沒鎖緊的水龍頭,暗湧的抽水馬達,滿耳的蟬鳴。在一個寂寥的午後。我掌心一片溼滑,頭髮黏在臉上,像一面破裂的鏡子。

一面破裂的鏡子,和一片完整的鏡子對視。

午後是一片安靜的湖面,只反射天空和樹葉。

喉嚨還是刺痛,吞嚥一口口水都彷彿吃進了無數砂礫。

我起得晚,中午剛醒,下樓時家中已經沒有人,粽子在桌上,我伸手摸了摸濕涼的粽葉,沒怎麼在意。肥膩的肉夾雜著生硬的米粒。

我喝了很多水。

「我去過很多地方,只有那裡讓我最貼近靈魂。」

「那是歸屬感嗎?」

晚上我去了醫院,急性腸胃炎。媽媽指責我亂吃東西,我說我只是暈船。

夏季末尾,即便太陽下了山還是濕熱,只是有涼風吹過,好像還是太過嘈雜。只是最終卻踢到一隻蟬,夜色太暗,路燈太暖,它叫的太大聲,彷彿夏季結束前的悲鳴,奮力、震耳欲聾、某種令人驚嚇的警報器。

每年都是如此,夏季緩緩地過,每天都一個樣,當意識到的時候,再也不見一聲蟬鳴了,好像那些熱的發瘋的日子是一種釋放,是世界最熱情的缺口。

剛來台東時,我還是小學,我問媽媽,我們會離開嗎。她說我們會離開的。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一無所知。

我不希望她這麼說。好像離開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我太小了。

所有年輕的人都會離開嗎?我們會回來嗎?

「我不清楚,我只是有這種需求。去貼近靈魂的需求。歸屬感是自己給自己的。」

好幾年的暑假,我們都會回老家。坐好幾個小時的火車,離開東海岸,離開山脈,離開蛋黃一樣的太陽,過一些彷彿蟬鳴的山洞,經過雜亂的樹枝,生長白色石頭的河床,在暑假的末尾才回台東。但今年不是,病毒的危機感漸漸擴散了。疫情的關係讓我在網上認識了W。所以我理所當然的忘記,當暑假末尾,我們再次坐上火車時,昏睡了好久好久後,聽到到站廣播時內心的寧靜。

爸爸總說那是因為我們住在這裡,所以會有歸屬感,但我知道不是的,是因為我在這裡成長了好幾年。雖然它並不是我人生中停駐最久的城市。

但卻是我記憶最清晰的地方。我在這裡見到了自己靈魂的成熟。

夏天就要過去了。

我又一次做夢。夢見去年的今天,沒有任何一片雲投射在湖面,我好像在陽台,又好像在湖面,分不清是水包圍我,還是風包圍我。那時候還沒有遇見W,我在找丟失的郵票,我找遍了書桌的每個抽屜,我想把木紋都切開,但我看不到木紋,我想給她寄信,我離開了窗,又或者離開了水。

視角轉回某條鄰近學校的道路,我找了郵局,但沒有郵局,路牌綠油油,寫著台東,英文拼錯,我拼命跑,想給W寄一封信。

我拼命跑,但我感覺不到汗水。我只是很累,所有蟬生都彷彿不存在,空氣凝滯,媽媽的聲音在耳邊。

我說我們還有時間,我說我們應該停留。但我的腳拼命奔跑,似乎並不害怕跌倒。

似乎忘記自己在何處。這裡是台東嗎?媽媽並沒有告訴我。

但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寫著台東的夢。

這並不是我要的。

有些時候,我會以為我在做一個夢境,一個長達十六年的夢境。中途不斷有記憶丟失,不斷有夢境被編織。

我反覆我夢見我在太平洋,船隻顛簸。光束一次次被雲流吞食,烏雲一次次被風吹散。睜眼之前,不會有蟬鳴。

記憶應該被刻畫,好讓我知道夢境有多含糊。

我們應該前進,因為沒有人教會學生停留。

我反覆給W寄信,好確定這是真實的,好確定每一隻蟬都是被蓋上郵戳的。

「我覺得數量有點多,希望不會吵醒你。」

因為停駐者教會學生前進,他指望我們告訴所有人,我屬於哪裡。這樣停留才有了意義。

在蟬鳴之時叫醒我,好叫我寫一封信告訴你我來自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