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喧鬧的小城開始夜的繁華。霓虹燈下、人行道旁隨處可見匆匆趕路的身影。色彩繽紛的燈飾把這座小城裝扮得妖嬈多姿,我無意注意,只是一如往常匆匆趕回那間小公寓。昏暗的燈光,一張木製的桌椅,場景依舊,事情依舊,依舊平淡。
一聲短而急促的鈴聲擾亂我的思緒。「您好?請問─」「是╳╳╳的家屬嗎?」「是,我是他孫女。」「妳爺爺現在正在醫院搶救,請趕快過來!」我只聽完前半句,後半只依稀殘留模糊的人聲。我無法想像沒有爺爺的日子,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在後山的依靠。我跪坐地板,懸掛的電話發出陣陣尖銳刺耳的嗶嗶聲,攪合著窗外高速車輛的呼嘯聲,在腦海中翻滾……
望著潔白的病床,一位瘦弱的老人昏迷著,封閉的氛圍讓人喘不過氣,欲語無言的我呆愣著,失落無助的話語哽咽喉頭,折磨早已虛弱無力的我。視野開始朦朧,數不清的管線插在身上,如夢魘般無情地折騰。「不能哭!」,我告訴自己,艱困地深吸一口氣。
「請問是家屬嗎?」「是的。」「我是他的主治醫師,這位病人的情況昏迷中,如果他有清醒,因為是癌末,如果不動手術還能活三個月。如果做手術,可以再多活兩年,但手術的風險很大,你慢慢考慮,明天答覆我。」
凝視白皙的床單,我慢慢墜入回憶的漩渦……
大山的環繞,深海的擁抱,濃縮在這片狹長的土地裡,住在重巒疊嶂的山旮旯裡,面對汪洋中隱藏的無數的未知,我選擇逃脫後山的錮桎,離開那片歡笑與想念。
「爺爺,我要紙飛機!」小時候我總喜歡倚賴在你身邊,拉著你的手臂左搖右擺,用甜甜的聲音撒嬌央求你變這神奇的「摺紙魔術」。一張張平凡無奇的廣告紙,在你手上總能化腐朽為神奇變身成一艘艘載滿我們純真夢想的小船,和一架架隨風自由翱翔的紙飛機。拿著小船,我總愛跑到最近的巷弄溝渠,任它隨細水漂流,編織起我對未來亮麗璀燦的美夢。
以前,我睡不著時,總會偷偷摸摸溜進房間,鑽進你厚實溫馨的被窩,依偎在你溫暖的懷裡。而你總會拍拍我的背,將我抱得更緊一點,喃喃哼著我聽不懂卻帶來無比安定的搖籃曲,哄我入眠。聽著你規律的心跳聲,穩定的節奏讓我充滿安全感,嗅聞你頭髮那淡淡的香菸味,漸漸進入綺麗的夢境。
忽然,低沉的呢喃傳進耳裡,將我拉回現實。
「我決定了!」我深吸一口氣道「我們不做手術,讓我帶爺爺回家吧!」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雖然時間只流逝數秒,卻彷彿數年之久。思緒中理性與感性互相拉扯,但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理性與感性,只不過誰更善於壓抑。而此時,我情願落入感性的深淵,不願被理性所羈絆。我想,這種煎熬與掙扎正是親情之「重」吧!
拿完藥品,我匆匆回家準備一些必須品,就與爺爺踏上為期數月的告別之旅。
我們爺孫倆坐在沙地,赤腳踏在礫石,一起享受石子的冰涼,靜靜坐在被浪花簇擁的海水中,感受著海的流光溢彩、寬闊無際、無憂無慮。看著日出的太陽浮出海面,時空彷彿靜止,寧靜在這片天地蔓延。
下午,我們漫步田陌,烈日把大地烤得滾沸,農夫那古銅色的身軀落下一滴滴的汗水,滋潤著剛入土的幼苗。那時,爺爺總把農夫的故事掛在嘴邊。因為小時候家境貧窮,小學尚未畢業就要下田幫忙,直到年老體衰。但爺爺不後悔也不埋怨,因為他從中體驗到更樸實、更有機會享受生活的人生。看到稻田中金黃的稻穗,憶起童稚時每日朝霧繚繞中的一碗粥,東傍海岸山脈的肥沃土壤,西依中央山脈的甘冽清泉,稻香參雜著無限的親情,隨著熱氣,泊泊流進舌尖,這口稻米的甜糯,成為大山外的思鄉。
光著腳,深深踩進黏稠的泥巴,我與爺爺一起下田耕種。在爺爺瘦弱的身軀上,我看到堅毅與平實、單純與質樸,就如一碗冒著氤氳蒸氣的好粥,能在沸水中滾過千萬遍,清淡卻能品真味。每插一次秧,彎一次腰,插一株幼苗,感受生命在我們手中茁壯。反觀在這科技發達、資訊爆炸的世代,我們很少有機會心無旁騖的去完成一件事,但這裡好似一個平行空間,讓我感受到「慢」的美好。雖然汗流浹背,腰桿無法挺起,但我正在這片土地上寫著屬於我的詩篇,譜出五彩繽紛的樂曲,彷彿汗水裡正散發著土地的香味。
一轉眼,兩個月又二十幾天過去。爺爺說想要看夕陽,我們一起回到兒時玩沙的沙灘。漸漸褪去的海水帶著白色的泡沫漸漸進入沙粒的縫隙中,清涼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沒過我的腳,和煦的陽光透過我的藤編小帽,碎碎地灑在我的肩和手臂上。夕陽給大地披上一件五顏六色的彩衣,天空彷彿是調色盤,黃色、粉紅色和紫色混和在一起,形成令人無法言語的美景。當晚霞收起最後一抹霞光,消失在地平線下,留下寧靜的美麗,曾經的燦爛、輝煌,已無悔它的足跡。
我想,明天再和爺爺一起看日落吧!但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黯淡的天空默默鋪上一層沉重的灰幕,沒有絲毫光芒透射出來,似乎串通好的,和心裡汩汩湧現的哀傷一同引誘那酸澀的淚珠,溫熱的淚水盈滿我整個眼眶。如今我折著一張張土黃暗沉的紙要給你,但卻不是當時隨波逐流的小船和翱翔天際的那架飛機。或許爺爺正是那顆夕陽,擁有過燦爛的人生,在這片土地上留著他的腳印,留在我的心底。
羽翼未豐的雛鳥飛出大山,軟綿的米湯讓牠憶起漂泊時的港灣,思念照亮牠回家的道路,牽掛指引牠回家的方向。後山是牠的家,是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