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部落不辦年祭許久了。
部落位於旭海的一隅,與其說是部落,那裡更像漢人的聚落。道教的廟壇、喧囂著閩南語客家話的散市,縱使觀光手冊常以山海交會、族群交融來形容旭海,而阿美與排灣只是生活裡淺淺的影子。
畢竟影子沒有舌頭,像旭海的族人,像母親,像我。
母親不說族語,無論在都市的家或部落,她更習慣的是帶點客家腔的國語。我很早就被母親告知自己是排灣的孩子,而關於排灣的一切,大多來自課外讀物,舉凡神話、慶典,任何大小習俗,母親與學校課程鮮少置喙。
即使那時學校設有鄉土課程,課堂裡談的也只是閩南語與客語,像呼應著母親木訥的舌頭,對於排灣的想像,多只能憑藉自己暗中摸索,彷彿每個長於都會的部落孩子必然有如此寂寞的探索歷程,而原生家庭在生命裡的角色,也不過是一盞點明身世的燈。
記得自己第一次陪母親回旭海探親,還為不懂族語而緊張。那時對排灣的文化稍有了解,而在為自己陌生的身世感到不安之餘,總也期待著自己是否出生於哪個頭目的家庭,嚮往自己終能有漢名以外,一長串繁如咒語的族名,更甚渴望著自己返回部落,能及時參加大小祭典,穿上華美的傳統服飾,與同為排灣的親友拉手跳舞。
對於我這樣綺麗不真的幻想,母親只是笑而不語。
抵達部落的家後,迎門而來親友也與母親一樣吞吐著客家腔,那些生活裡再熟悉不過的語言,消弭了我先前的不安。原來排灣族也是講著日常熟悉的語言嗎?我在心底揣想,直到離開部落後,我才敢向母親問起。
那時母親只是給我一個短短的族名,說那是外婆的族名,也是我的。只是她從未對我的族名給過任何解釋,族語沒有文字,再精準的音譯,也無從在網路編譯的辭典裡上找到對應的說明。而與外婆共用的族名,也成為我追想身世僅存的線索,即便族名的意義至今我仍無從考證。
再想起這些歷歷往事時,已是大學。
那時修習了一門語言學相關的課程。談論到當語言失去文字時,傳承只剩口傳時,語言保存的境地將更顯困難,最鮮明的例子,遂是生活裡我也曾熟悉的閩南方言與客語。這些日常的語言在課堂裡轉化成陌生的羅馬擬音,原本簡單不過的單詞頓時成為生澀的咒語,然而在逐步釐清閩南方言有幾種平上去入的聲調,客語的四縣腔與山海腔在發音上有怎樣的頓挫,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彷彿回到那不再吞吐族語的部落,重新俯視流著排灣血統的自己,舌頭竟不再是自己原生的舌頭。
會有人在乎族語的處境嗎?當複雜的拼音漸漸復刻閩南語與客語的輪廓,我忽然想起自己那短短的,不再可考的族名,在如今充盈著漢人方言的日子裡,竟習常且無聲地排除在外。
影子沒有舌頭,處在沒有族語的家庭,對排灣文化生疏的環境,我陌生而真實的身分,也只是習以為常的生活裡,淺淺的投影。
或許甘心放下身分的認同也是種灑脫。出社會工作後,我也鮮少向人提及自己排灣的身世。即便職場上總難免會被客戶誇讚五官深邃,膚色黝黑,進而猜疑自己身分的起源,多半也只是笑笑用一句帶有客家腔的國語敷衍,畢竟那才是我從小習慣的認知。
正當以為自己對於文化的偏執,將會像一個被遺忘的時光膠囊,所有祕密將妥善封藏,永遠深埋在心中時,一次台東的部落之旅,像直擊自己身世的深處,深刻地將所有秘密都深掘出來。
時值溽暑,也是排灣族年祭舉辦的季節。偶然同事邀約一趟文化深耕之旅,報名了幾場部落的年祭。美其名是觀摩,其實部落之於我們這群遠道的外人是座上嘉賓。一到年祭會場頭目們先是連杯酒相敬,而後外客們則各個被安妥在會場置中的頭目貴賓席上,祭典與酒宴相並進行。
部落的年祭辦得盛大,往往不只是一家頭目的盛事,而是動員整個部落傾力慶祝。今日是這一家頭目的年祭,隔壁家族的頭目必登門祝賀,更甚連帶部落裡的青年會們,扛著小米酒、山芋與山羌前來共襄。
而在那幾場年祭裡,我彷彿看見自己部落應有的樣貌。當族人們身著華麗的族服,間上與腰際垂墜的銀飾隨舉止發出清脆的敲響,叮叮噹噹,配合他們嘹亮的歌聲與步伐,像告昭著有此刻能有豐收,誠心與謝意全然歸諸於天地山海,萬物祖靈。
謝神的慶典過後是簡單的餘興節目,團康活動或機智問答,酒酣耳熱的笑聲環繞在整座靠山的部落,在一切祭典告段落後,家族的聚餐緊接而來,儼然部落的年祭不只是族人敬謝神靈的虔誠,更的是一年一度,在外漂泊的族人難得的相聚。
「排灣族人是太陽的子民,也很像小米,不管在哪播種都能堅韌的生長,但永遠會記得太陽升起的方向-那就是部落的方向。」
在年祭之後,頭目這一席話像點醒我沉寂體內許久的念想,所有對對身世的認同,對部落的想像,在族人迴繞的歌聲裡,有那麼一剎,放棄尋根的靈魂竟開始渴求。
只是母親的部落不辦年祭許久了。
我也曾想過像我這樣的排灣族,支撐著我文化認同的,究竟是與生俱來盲目的血統,還是戶籍謄本上空洞鏽蝕的族別印記?我永遠記得母親向我揭示自己的身分時,聽見自己是排灣族的那股衝動與興奮,隨著文化慢慢摸索與成長,我也曾是那個叨叨向母親吵著要回部落參加,渴望穿著繁瑣族服的孩子。
可母親的部落早已不辦年祭許久了,就像她的舌頭,部落與她都漸漸隨時間與文化的推移,日漸沉默且老朽。
直到外婆的離世,才讓我想起自己也是部落的孩子。
再回到旭海,部落的樣貌已有極大的變化。牆面塗畫著排灣與阿美族偕手共同打獵的圖樣,往部落裡走,其中幾面牆也不乏有戴著斗笠,象徵漢人的角色與原住民們手拉手的浮雕。
或許是為了迎合觀光的熱潮,隨著台灣大小古道興起的登山熱,旭海也成了登阿塱壹必經的中繼站。細細看過塗鴉牆上文化融合的意象,再想到那些觀光手冊上介紹到,旭海是一處山海交會,文化交融的部落。想著母親,想著所有不再熟稔族語的族人,村莊裡一樣喧嘩著閩南方言與客語的早市,青煙依舊裊裊的道壇,心裡頓時對部落油然生起一種寬容與愧疚。
外婆的喪事比照道教的習俗,接棺,守靈,上香,遵循著既定的時刻敬換腳尾飯,任一習俗皆不可少。返回部落的下午,與親友們坐在部落的家門前,守著靈堂前的香,聊著天為外婆摺紙蓮花,縫蓮花被,一家人坐在靈堂前,聽著錄音機裡回頌的佛經,講著客家腔軟膩的國語,落在山海間的喪禮,與部落的意象形成極大的反差。
道教的喪禮步驟繁瑣,任何細節都比照時辰進行,準時的經文回頌,虔誠地舉香,連金銀紙的名稱與數量也不能少,就只願在對時間點搭配對的程序,將亡者牽引至無病無痛的極樂他方。而外婆也迷信這樣的渡化嗎?當法師敲著規律的木魚聲聲喊著外婆的漢名,無罣無礙,無病無痛。
一樣流淌著太陽子民血液的外婆,也會信奉木魚的節奏,慢慢步入祖靈的行列嗎?我不知道。只是默默舉著香,在心底念為她念著彼此的族名,即便一切已無從考據,像這短短的族名究竟在族語中,或在生活裡賦予了怎樣的意義。
我不知道。
只知道坦誠自己的族名,是像我這樣的排灣族,唯一存在的證據,望著手中那炷香青煙裊裊,我如此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