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海

一路向海,我們倆赤著腳,在充滿石子與腐爛枯葉的山路裡,視線聚焦於海,腳下步行在山,我們倆一路向海。

大雨磅礡落下,烙印在我們倆的頭上、眉峰上、眼睛上,最後也淋到了我的心上,我以為我到了海之所在,於是我停下腳步,你卻說雨是劣質的海水,落在地上的雨不是大海,落在海里的雨才是大海。於是我再一次啟程,一路向海。

你心中似乎,下了很多場大雨,所以你才一目瞭然,什麼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你已習慣了,大雨假冒成大海的行為,你總是一再地告訴我,不要停下來,不要休息,只有到了海之所在,我們才能歇息,才能止息。

你告訴我,祖先都是如此,我們的祖先,不在山裡沉睡,不在腐爛潮濕的山路上,繾綣身子,止息於此。你說祖先的靈魂全都沉睡在大海裡,很深很深的大海裡,祖先在山裡成長,練習打獵,成為英雄;或是在大海誕生,在山裡成長,接受部落的認可,與部落的人一齊踩踏山裡腐爛的枯葉,但是最後,他們都回到了大海裡,而你們稱之為命運。

你將命運輕輕的刻印在我的額前,兩眉峰的中間,在我生命的初始,在我的命運尚未開始前。我的命運早已被你決定了,或者說,早已被祖先們決定了。祖先們在山裡受傷、學習,最後成長,於是我也和祖先們一樣,在大海一端出生,在山裡成長、受傷、學習,那些傷害都不足懼怕,因為我知道,你會引領著我,走回靈魂要歇息之處,你會帶著我,一路向海。

向著大海的方向,就像我小時候你牽著我的手那般,前方的路模糊不清,卻總有你帶著我,大海的聲音一直在耳邊打轉,成了我生命裡最常寫的一首詩,漂泊不定,卻又有著對生命的堅定。你總是看著前方,而我總是看著你豐滿圓滑的下顎弧線,有時會有幾滴汗水掛在上頭,偶爾看一下你開過刀的右腳,越靠近大海,你一拐一拐的幅度變越來越大,所以我總是會問你:阿嬤,我們到了嗎?

我想著透過問號,來引起你的注意,或是想讓你知曉我們該要休息了,而你總是說:快到了,快到了,然後快步地向前行。你不理解我問話的意圖,我有時候也不甚理解你,我們就像說不同語言的兩人,用著最簡單極致的語言,錯過對方的關心或是注意。

就像小時候,我發燒請假,在你老舊的小房子裡吃早餐,無法抑制腸胃的湧動,將你買的早餐吐了出來,你生氣的罵我浪費食物一樣,我不知道你想說的其實是你的心疼和著急,而我卻理解成了你把我當作是麻煩。又比如有一年你因為老舊身體的某個零件又出了問題,多次進了醫院維修,我在你的病床旁邊,問你要不要喝水,或是吃點東西,你卻只是揮了揮手,打發我,叫我趕快回家。

幸好那時候我已經足夠成熟,理解你的語言了,阿嬤。

那一年的雨,好像下得特別多,奔向你所在的路上,總是有大雨淋濕我的頭、前額,還有雙目,那時候恰好是冬季,冷風一刻也不停歇的鑽進我的肉體,侵占每一絲溫暖,幸好學校和你所在的醫院很近,但是衣服潮濕,又被冷風吹,總會著涼。

不管在大廳待了多久,身上的雨水總是乾不了,頭髮上的,或者是,眼瞼上的雨滴,像是被烙印了一般,它們久久不離去。即使我極力擦拭,不想被你發現一絲一毫被雨淋濕的痕跡,你還是知曉了,所以你總會叫我下課了就回家,不要一直在醫院逗留,你的語氣是重了一點,但不比身上雨水加附的重量還重。

我只記得我抓緊你的手,時隔五年多吧,我再一次的握緊你的手,你的手已如枯木,像是一顆在荒野沙漠中,等待死亡的樹木。身上未乾的雨水,此刻全部傾瀉在你的手上。

外面又下起大雨了,夜晚的醫院也下起大雨了,我們倆都被滂沱的大雨包圍,眼前全都是雨水,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但我總覺得我們說了,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而我們也互相理解了,只不過那些話我們沒有說出口罷了。

窗戶映射著我們倆,和窗外的大雨,大雨連綿不斷,一顆,再接著一顆,我們彷彿被大海吞噬,彷彿被大海浸溽了,最後我們也成為一滴雨,落在了彼此的生命裡。

阿嬤,那時候的你,是不是已經落入了大海呢?

就像你右膝開刀那時。生活多了一道枷鎖,你是什麼心情呢?是不是當時,也下著大雨,宛若今日之雨。

那條讓你失去舞步的疤痕,在你的生命裡,好像非常的沉重,它總是拖著你,使你走路的時候總像個拖著腳鍊的犯人,一拐,一拐的。每次你帶我回家的時候,我健步如飛,一路看著太陽奔跑,而你在太陽與陰影之間不停穿梭,宛若犯人般,被困在牢籠之間,氣喘吁吁,把空氣吐了,又再吸了回去。而你總是藉著買冰棒給我為由,坐在我的身旁,休息片刻,享受自由。

我也曾想過將你救贖,帶你和我一起被陽光熱烈的愛著,這個執念,終使我做了夢,我做了一個你自由自在,和我一起玩耍的夢,夢裡你踏著腳踏車,而我坐在你的後座,環抱著你肥胖的腰,但最後,夢醒了,被夏季的午後雷陣雨吵醒。
如若少了疤痕,對我而言,你就像少了一塊肉一般,那樣子的不完整。從我的記憶最初開始,你便帶著疤痕,在我的記憶裡流竄。

於是我漸漸放下了那個執念,設想你右膝的疤痕,是大雨匯聚之處,是生命的大海沖刷了你,卻又離去的印記。那些雨滴落在你生命裡,成為了你的生命,浸濕了你的身與心,最後你成為了一滴雨,柔弱卻又肆意奔放的雨滴。

你和部落裡其他長輩的生命裡,好像總有很多被雨水浸濕的印記。有些是和你一樣的,條狀的印記,只不過印記落下的地方不盡相同,有些人在心口上,有些人在腹部右側或是左側,有一些則是已經成為了大海,全身都被浸濕了。

阿嬤,我曾經也差點成為大海裡的一滴雨水,我還記得呢,被溪水吸了吐,吐了又吸,眼裡的陽光炙熱而刺眼,卻被溪水打亂了光譜,金黃色的陽光頓時成為了黑暗,大雨不停的落下,我不停的呼救,卻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好害怕,原來成為一片大海,是如此的可怕,如此的黑暗而喧嘩。

阿嬤,你也會害怕嗎?

又一位老朋友,追尋了祖先的呼喚,一路向海走去了,她輕輕的,連腳步聲都不曾留下。你世界的大雨,彷彿又開始落下了,不輕不重的,一點一滴,慢慢浸濕,先從你的頭,在到你的腳趾間,最後是你的心靈。阿嬤,我都懂,那種死亡慢慢侵蝕的感覺。死亡從來不是突然的,死亡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就已經偷偷暗示我們了,是那陣冰冷又連綿的大雨,我知道,祖先一直都在我們身邊。

但你清淡的眼神總告訴我,這些雨滴尚未滴落至你心底的那片大海。

你告訴我,這些生命裡的所有失去,都只是落在山裡,與樹葉的屍體一起腐敗的雨滴,還沒落在大海裡。唯有落在大海的雨,才是真正的失去,才是真正的大海。就像你在醫院那時告訴我的,不會的,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時候,窗外的雨真的下得好大,幸好我有聽到你說的話。

因為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你成為一片大海,害怕你和我一樣,在一片汪洋中呼救,卻無人回應,只能看著黑暗侵蝕自己,只能感受大雨浸濕自己。但你勇敢而無畏的接受挑戰,又或許,你只是知道了自己該歸往何處,你明白祖先賦予我們所有族人的命運。

我還猜想,也許你聽過阿美族的傳說,那個傳說阿美族誕生於一場洪水的傳說,所以你才如此勇敢,就像那些受過冠冕及認證的阿美族勇士們,也許在你小的時候,你的父母總是用族語,不停的告訴你,大海的柔軟和偉大,所以你像個虔誠的祈禱者,不渴望在一片亂世中活下去,只求歸於一片寧靜。

阿嬤,或許你已經很累了,你的腳步已經漸漸慢下了,就像拖著被大雨淋濕的身軀,沉重的被這個世界囚禁。或許你早已聽到了大海的聲音,那首生生不息的生命之詩。

阿嬤,我只是很害怕,成為大海中的一粒塵沙,也很害怕被滂沱大雨浸濕身心。但是,你最終會回到大海,回到生命的本源,宛若歇息在母親的子宮內,被寂靜包圍。太陽會不斷燥熱大海的每一個分子,讓每一絲縫隙都躁動不安,而你將會隨著他們緩緩升至空中,直到那時,你將會再次落下,清冷夏季的寂寞。

而我依舊在山的這一頭,感受降下的悲傷。即便如此,我依舊會直視著你所在那片汪洋大海裡,就算是大雨落下,就算是生命中無數的悲傷來臨,我也都會直視你所在的那片大海裡,堅定不移的走向你。

或許這就是祖先們,和你,所接受的試煉吧。被悲傷的雨一次又一次的淋濕,在悲傷裡不停掙扎,在悲傷裡成長。即使人生被大雨淋濕了千萬遍,依舊堅定不移地走向大海,走向重生,歸於平靜。這就是幼時的我所見的你,一路向海的你。